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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锅造饭,吃完了再喊,直到日暮西山方才撤去。日复一日,即墨的农夫们便先吵吵着要出城一试,城头防守的兵士也渐渐松懈了。田单明知这是乐毅的化坚之计,却又无可奈何,谁能对一个年年月月每日向你表示宽厚友善的强大敌人始终如一地视若仇雠呢?庶民百姓心旌摇动,田单若反其道而行之,以严酷军法禁止出城,岂非正中乐毅下怀?无奈之下,便在第三年的清明,田单允许了百姓们祭奠祖先坟墓。齐国的清明在二月中旬,比中原各国的清明早了近一个月,尚是春寒料峭的时节。田单分外谨慎,下令一万精锐军士夜里便进入城外壕沟埋伏,城门内更是伏兵器械齐备。从心底里说,田单倒是希望燕军乘机截杀庶民,甚或希望燕军乘机猛攻,果真如此,便再也不用担心乐毅的化坚之计了。毕竟,打仗最怕的便是人心涣散。然而,当即墨人三三两两小心翼翼地出城后,却发现本应早早就掩埋在荒草之中的祖先坟茔,却整肃干净地矗立在各个陵园,四野细雨飞雪,非但没有燕军兵士马队,连燕军大营都后退了二十里。齐人最是崇敬祖先神灵,骤然松弛之下,即墨百姓竟是成群结队涌出城来,在祖先陵前放声大哭。
便在那时,田单突然心中一动,带着一万精锐兵士出城,隆重修建了死难即墨之战的二十余万烈士的大陵;陵前树立了一座三丈六尺高的青石大碑,碑上大刻八个大字——与尔同仇,烈士大成!此时的即墨人,实际上已经是逃亡难民居多了,他们的族人大部死在了即墨城下,如今得以祭奠,如何不痛彻心脾?便在大陵公祭之时,竟是万众痛哭失声,“血仇血战,报我祖先”的复仇誓言大海怒涛一般滚过原野。从此,本来是要守城打仗的田单,只好与乐毅展开了无休无止的心战攻防。春耕之时,燕军远远守望,时不时还会有农家出身的士兵跑过来帮即墨农人拉犁撒种,田野里竟洋溢出一片难得的和气。每每在这时,即墨城便会涌出一个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嘶哑着声音长长地呼唤:“三儿,春耕于野,你却到哪里去了——”“我儿归来兮,魂魄依依!”耕田的农人们骤然之间便面如寒霜,冷冷推开帮忙的燕军士兵,赳赳硬气地走了。五月收割,燕军便在田边“丢弃”了许多牛车。一班农人便高兴地喊起来:“燕人真好!帮我牛车也!”便用牛车拉运割下的麦子忙碌得不亦乐乎。当此之时,便恰恰有族中巫师祭拜谷神而来,一路仰天大呼:“燕人掠齐,千车万车!回我空车,天道不容!”农人们恍然羞惭,便纷纷大骂着燕人贼子无耻强盗,愤愤将燕军牛车掀翻在水沟里。
幸亏了有奔波后援的鲁仲连襄助谋划,五年之中,田单总算一步一险地走了过来,维持得即墨人心没有被乐毅颠散颠乱。然则,田单却是深感智穷力竭了,本当三十余岁盛年之期,不知不觉间竟是两鬓如霜了。每遇鲁仲连秘密归来,田单便是喟然长叹:“千古一奇,即墨之战也!若再得三年,田单纵然不降,庶民百姓也要出逃了。”已经是黝黑干瘦的鲁仲连却总是生气勃勃地笑着:“田兄与当世名将相持五年,交兵则恶战,斗法则穷智,以孤城对十余万大军而屹立不倒,正在建不世之功业,何其英雄气短也?”田单却是疲惫地一笑:“仲连兄,我本商旅,奔波后援正当其才。你本名士,治军理民原是正道。你我还是换换,让我透透气如何?”鲁仲连不禁哈哈大笑:“田兄差矣!挽狂澜于既倒,原非一个才字所能囊括,顽也韧也,心也志也,时也势也,天意也!”田单便只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正在这春寒艰危之时,秘密斥候报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燕昭王封了乐毅做齐王!惊愕之余,田单顿时心灰意冷了。用间之计再奇,遇上如燕昭王这般君主,却是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竟砸了自己的脚。乐毅若果真称王治齐,即墨莒城如何能撑持得下去?看来,上天当真是要田齐灭亡了。
原来,田单与鲁仲连在一年前谋划了一个反间计:通过庄辛,重金收买了一个燕国中大夫,让这个中大夫秘密上书燕王,说乐毅按兵不动,是借燕国军威笼络齐人,图谋齐人拥戴乐毅自己为齐王;目下之所以尚未动手,唯顾忌家室仍在蓟城也。身在病榻的燕昭王看罢上书,竟是良久沉默。守在病榻旁的太子却是一脸紧张:“父王,乐毅既有谋逆之心,便当立即罢黜,事不宜迟也。”“竖子无谋,妄断大事也。”燕昭王冷冷地盯了太子一眼,“立即下诏,明日朝会。”此日举朝臣子齐聚王宫正殿,一脸病容满头白发的燕昭王竟拄着一口长剑做了手杖,艰难地走进了王座,却一脸肃杀的挺身站着,一挥手,御书便捧着一摞羊皮纸走到了王座下,请每个大臣拿了一张。
“奇文共赏。“燕昭王冷冷地开了口,“中大夫将丌上报秘事,诸位且看了。”大臣们飞快浏览一遍,竟是举座惊愕默然,谁也不敢开口。
“将丌,你可有话说?”燕昭王嘴角抽搐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一个敦厚肥矮的黝黑中年人从后排座中站起,拱手高声道:“臣之上书,字字真实,天日可鉴,我王明察!”“天日可鉴?”燕昭王冷笑一声,“诸位皆是大臣,以为如何?”
“我王明鉴!”所有大臣竟是不约而同地喊出了这句不置可否的万能说辞。“王心不明,臣心惴惴?”燕昭王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陡然提高了声音,“此为邦国大计,本王也不用你等费力揣测,今日便明察一番:我大燕自子之乱国以来,齐国乘虚而入,大掠大杀,毁我宗庙,烧我国都,致使数百年燕国空虚凋敝,举目皆成废墟!此情此景,至今犹历历在目也。”
听得燕昭王苍老嘶哑的唏嘘之声,臣子们不禁惊愕了。老国王伤痛若此实在罕见,是恨乐毅不为燕国复仇么?正在忐忑不安之时,又听燕昭王肃然开口,“当此之时,正是乐毅十年辽东练兵,十年坚韧变法,冒险犯难成合纵,一举大破齐国,复我大仇,雪我国耻!乐毅之功,何人能及?纵然本王让位于乐毅,亦不为过,况乎一个本来就不是燕国疆土的齐国也!昌国君乐毅但为齐王,正是燕国永久屏障,亦是燕国之福,本王之愿!如此安邦定国之举,区区一个将丌,竟敢恶意挑拨,实为不赦之罪也。来人!立斩将丌,悬首国门昭示国人!”殿口甲士轰然一声进殿,便将面如土色的将丌架了出去。
“臣等请我王重赏上将军,以安国人之心!”殿中又是不约而同的主张。“立即下诏,”燕昭王高声道,“封乐毅为齐王。以王后王子全副仪仗并一百辆战车,护送乐毅家室到齐国军前,乐毅立即在临淄即位称王!”
护送仪仗尚在半途,飞车特使已经抵达临淄。乐毅接到王命诏书,一时惊诧万分。反复思忖,乐毅上书燕昭王,派飞骑专使星夜送往蓟城。燕昭王在病榻上打开飞骑羽书,却只有寥寥两行大字:“臣明我王之心,然却万难从命。若有奸徒陷乐毅于不忠不义而王不能明察,乐毅唯一死报国耳!”燕昭王长吁一声,立即下诏撤消前番诏书,只坚持将乐毅家室送往齐国,同时明令朝野:再有中伤昌国君乐毅者,杀无赦!一场神秘难测震惊燕齐两国的风浪,便这样平息了。燕国朝臣与老世族们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再也没有人议论乐毅了,连太子姬乐资都沉默了。齐国百姓则还没来得及品咂其中滋味儿,乐毅称王的风声便烟消云散了。说到底,对这个突然变故感触最深的,还是田单与鲁仲连。鲁仲连对邦交斡旋素来被人称为算无遗策,田单在与乐毅的长期“心战”中也堪称老谋深算了,这次两人合谋反间计,却碰得灰头土脸,如何不感慨百出?鲁仲连苦笑不得地只是摇头:“忒煞怪了!这老姬平将死之人了,竟还这般清醒,倒是教人无话可说也。”田单却是一声叹息:“天意也!你我奈何?只是如此一来,乐毅稳如泰山,即墨却危如累卵了。”“田兄,即墨还能撑持多久?”
“多则三年,少则年余了。”
鲁仲连咬牙切齿地挥着黝黑枯瘦的大拳头:“撑!一定要撑持到最后时刻!”“我不想撑持么?”田单不禁笑了,“一得有办法,二得有前景,少此两条,谁却信你了?”“前景是有!”鲁仲连一拳砸在破旧的木案上,“姬平病入膏肓,我就不信姬乐资也如他老父一般神明!”“办法呢?”
鲁仲连目光闪烁,突然神秘地一笑,压低声音在田单耳边咕哝了一阵,“如何?”田单不禁莞尔:“病绝乱求医也。只怕我不善此道,漏了马脚。”
鲁仲连一脸肃然,“有尿没尿,都得撑住尿!”
噗的一声,田单将一口茶喷在了对面鲁仲连身上,便是哈哈大笑,“好个千里驹也!这也叫谋略?有尿没尿,撑住尿?”次日清晨,即墨竟聚来大片飞鸟,成群盘旋飞舞在城门箭楼,时而又箭一般俯冲到城内巷闾,竟是久久不散。一连三日如此,即墨城中便传开了一个神秘见闻:日出之时,每见田单将军站上将台,天上飞鸟便大群飞来!将军走下将台,飞鸟也就散了!于是,惊奇的人们便纷纷向西门箭楼的士兵打问,将军每日清晨上将台做甚?一个士兵便悄悄说了自己的亲身所见:日出之前,将军上台求教上天指点即墨,此时,天上便有一个模糊的声音与将军说话。说话之时,便有大群飞鸟盘旋飞来,完全掩盖了说话声。说话完毕,鸟群便倏忽消失了。便在举城惊讶的时刻,田单在校场聚集军民郑重宣示:“尔等军民听了:天音告知田单,再有三年,即墨苦战便将结束,齐人大胜复国!上天会给即墨降下一个仙师,指点我等如何行事。自今日始,即墨便要遵天意行事,违拗天意,城毁人亡!”“将军万岁!”“遵从天意!”举城军民的声浪直冲云霄。
便在田单带着几名军吏走回幕府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