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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却又落落大方的拱手道:“兄台鉴谅,布衣小弟就是我,我就是布衣小弟。”
卫鞅大是疑惑,不禁绕着少女打量了一圈。少女红着脸也不说话,微笑着任他打量。良久,卫鞅哈哈大笑道:“世间竟有这等事?我却不信。莫非少姑是布衣小弟的妹妹?”少女摇摇头,猛然又粗声道:“我是来提醒你,与你对弈的大商是秦国秘使。”卫鞅近在咫尺,猛然听到面前这个美丽的少女说出布衣小弟夜半树下说的秘语,突然一惊,竟是不小心跌倒坐地。少女大笑,忙去拉卫鞅,不想笑得岔气,一下子软在了卫鞅身上。卫鞅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幻弄得云雾不明,又对自己方才的失惊感到滑稽,跌倒在地便大笑起来。少女笑软在他身上,他竟是笑得没有力气去扶去推。两人同时大笑着叠在一起,滚了一身泥土。
“你,真是布衣小弟?”卫鞅想正色一点,却不想又是禁不住开怀大笑。
少女笑得泪水长流,虽然已经坐起,却不断的抹泪,听卫鞅一问一笑,又是禁不住咯咯笑道:“你请我来,又不认我,是何道理?”
“哪?还叫你布衣小弟?”
少女笑着摇摇头。
“既是女儿身,何以装扮成一个游学士子?”
“不告诉你。”少女脸泛红晕。
卫鞅感到惊讶,他第一次听到“布衣小弟”的女儿本声,想不到同一个人的声音竟可以有如此大的差别。作为男子,“布衣小弟”的声音虽显细亮,但毕竟男子中也有这种声音,卫鞅并没有特别注意。但作为女子,少女的声音却与“布衣小弟”迥然有异。卫鞅对自己曾经严酷训练的听力非常自信,且相信人的音质是难以改变的。然而,面前的这个少女与冬天里那个“布衣小弟”,却怎么也看不出一点相同处,连声音也是决然两人……不想了吧,该知晓的迟早会知晓。卫鞅站起来拱手道:“少姑,请到屋内叙谈。”
少女将沾上泥土的红丝斗篷解下,显出一身白色紧身长裙,颀长的身材更显婀娜高雅。她笑着点点头:“兄台请当先。”
卫鞅推开被山风吹得闭和的木门,笑道:“请进吧。我得给你找一个坐处。”
少女笑道:“不须找了,榻上正好。”说完走到书案旁的木榻前,将斗篷搭在榻边木檐上,回身笑道:“我来煮茶,你可先换件干衣,今日可是要消磨你了。”边说话边动手,竟也不问卫鞅何物放在何处妥当,眼睛只一扫,便已经清楚了这间斗室的全部物事。先用火钩清理了燎炉木炭灰,重新燃起了一架红红的木炭火;又熟练的支起铁架,吊上陶罐煮水;再给干燥的黄土地面洒上水,从屋角拿来笤帚,将屋中灰土全部扫去;又将屋角木几上的冲茶陶壶饮茶陶杯全部洗干净;又利落的撕开了一块旧布,塞住了两条透风的石板缝隙。这时,木炭火已经烘烘燃起,陶罐中水也已经大响,整洁的小屋顿时温暖如春。
卫鞅换了一件长衫,对“布衣小弟”的轻柔利落欣赏之极。他注意到,几个书架和那张摊满竹简的书案,都抹去了灰尘,而书简位置却是没有任何移动。而这两处也是读书士子最怕别人乱收拾的,若非熟悉书房生活的女子,绝不会有这种细致的照拂。
少女煮好了水,斟好了茶,做了一个女儿礼微笑道:“请兄台入座。”
卫鞅开心的拱手笑道:“布衣小弟请。”
少女举起陶杯:“为重逢兄台,尽饮此杯。”将一杯清香茶水嫣然饮下。
卫鞅举杯笑道:“为布衣小弟变做女儿,尽饮此杯!”
少女脸上又飞起红晕,笑道:“还布衣小弟呢,我可是有名儿的。”
“敢问小妹高名上姓?”卫鞅收敛笑容。
少女跪坐到矮榻上,悠然笑道:“我姓白,单名一个雪字。”
“小妹在洞香春做何事?”
“洞香春是我的,时不时去看看。”
卫鞅恍然大悟,似乎证实了他隐隐约约的猜想,笑道:“如此,小妹便当是名满天下的白圭丞相的女儿了?”
白雪微笑着点点头,“也还是你的布衣小弟。”
卫鞅淡淡一笑,“小妹今日找我,意欲手谈么?”
“不是,有大事。不过你先猜猜看。”
“那个白发隐者露面了?”
“不是。”
“秦国特使来了?”
“不是。”
卫鞅沉吟道:“总是与秦国有关联的事了?”
白雪点头笑笑,“看来你开始想秦国的事了。我呀,给你带来两个消息。一则,韩国开春后可能起用申不害,准备变法;二则,秦国国君向天下列国发出求贤令,搜求强秦奇计与治国大才。兄台以为如何?”
卫鞅肃然拱手,“多谢白雪姑娘。”
“先别谢,我可有条件也。”
卫鞅爽朗笑道:“有条件的事最好办,最怕无条件。”
“对我讲讲你对这两件事的评说。就喜欢听你谈政论棋。”
卫鞅沉吟点头,“这两件事耐人寻味。韩国原本是仅次于秦国的第二弱国,在山东六大战国中座次最末。但韩国虽小,铁山却是最多,农耕平原也最多。所以,韩国兵器锻造天下第一,粮食贮藏也是天下第一。然则为何成为弱国,因由皆出于旧贵族根基未动,人力财力分散于豪强封地。若能法令统一,激励民心,韩国将成为中原地区令人生畏的强国。申不害被韩侯重用,这一天就为期不远了。”
白雪钦佩点头,又问:“秦国颁发求贤令,是否也想变法?”
卫鞅默然有顷,叹息一声道:“自古求贤有虚实,奋发图强者求贤,沽名钓誉者亦求贤。秦国求贤之真意,我得见到求贤令方可有断。”
“我已经安排好了,明晚将有求贤令送到洞香春,我来就是请你去的。”
“这座陵园近日看管松弛了许多,我明晚一定来。难为白雪姑娘了。”
白雪笑道:“如何俗了起来,不叫我小妹?”
卫鞅肃然道:“姑娘襟怀高洁,卫鞅岂能失敬?”
白雪悠然一叹,“老父给我留下三桩物事,一笔财富,一张大网,一种志向。我生为女儿之身,难以充分利用这些财富和这张大网来实现这种志向。我想扶助一个有襟怀有报复,有经纬之才,更有远大志向的人成就大业。我不希望这个人将我的扶助看作恩赐,而损折他的志气,因为我也想在他的大业中实现我的梦想。”
“敢问姑娘,何为父亲留下的志向?”
“以财图大计,以才治国家。老父商家入相,正是如此。”
卫鞅点头沉吟,“哪么姑娘的梦想呢?”
白雪略显羞涩的笑道:“不告诉你。但愿它已经开始了。”
卫鞅觉得面前这个少女当真是个奇人,论财富难以计数,论襟怀志不可量,论才识堪称名士,论心性明亮豁达,论聪慧天赋极高,论相貌绝然佳丽。如何她就没有一点瑕疵?然而如果只有这些,也许他反倒会敬而远之。只因为这些方面他也许更强更高。如果这些优秀的东西生在一个男子身上,他一定会和他成为生死至交,会毫无顾忌的使用他的财富,就象管仲和鲍叔牙一样。然而生在一个女子身上,这些非同寻常的光彩处恰恰就成了他和她必须疏远的根源。倒不是他畏惧这种女子的才华和财富,而是他觉得问心有愧。一个心怀天下志向高远才华卓绝的男子,内心天地更需要一种灵动一种柔情一种照拂一种具有渗透性的知音,如果一个女子只有前者而没有后者,他的人生就会产生僵硬的枯燥的裂痕。内心没有激情,却要为了种种外在的制约长期相处,这就是他所感到的惭愧。但是,面前这个少女却不是只有前者而没有后者的女子,非但是两者兼备,且在她身上的糅合简直奇妙得令人难以相信!才华中显出自然与风情,操持中显出雅致与书香,特有的才华与志向深深隐藏在美丽的风韵之后,又处处显漏在她的一举一动之中。她还是“布衣小弟”的时候,卫鞅就不由自主的喜欢了那个布衣士子,当“他”变成光彩照人的少女时,卫鞅内心流过的激情与舒畅是难以自制的。他那从未有过的开怀大笑是情不自禁的,也是油然而生的。他的灵魂告诉他,他已经很是喜欢这个少女了。原因只有一个,她让他怦然心动,她让他奔放燃烧,她让他从心底里流出轻松与欢畅。
但是,他能接受她么?他的心灵在问自己。
卫鞅对任何事情都喜欢正面作为。这也是战国士子做事的普遍喜好——说就说个彻底,做就做个彻底。这时候,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不要遮遮掩掩。他从书案旁站起,肃然向白雪深深一躬,“白雪姑娘,感谢你对卫鞅的赞赏和寄托。我知道,姑娘的赞赏和寄托,也包含了姑娘的那个梦想。然则,卫鞅秉性不群,一生注定是孤身奋争命蹇事乖,只能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姑娘名门之后,与一个中庶子交往并行,只会使姑娘身败名裂。是以,卫鞅既不会成为姑娘成就志向的并肩之人,也不会走进姑娘的梦想。”
白雪明亮如秋水般的眼睛充满了惊讶与疑惑,她默默沉思,却突然爽朗大笑,“卫鞅,你扪心自问,说得可是心里话?假若你真是如此之想,白雪这双眼睛也算徒有虚名了。”她深深的叹息一声,“你说得何等痛快?我听得却何等酸楚?说什么孤身奋争命蹇事乖,说什么秉性不群身败名裂。君为名士,岂不闻‘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白雪既能与君相知,且不说君不会命蹇事乖,我亦不会身败名裂,纵然有之,又何惧之?以此为由,拒相知于千里之外,卫鞅呵卫鞅,君是怯懦,还是坚刚?是熄灭自己,还是燃烧自己?请君慎之,请君思之呵。”她说得真诚痛切,明亮的眼睛却是始终看着卫鞅。
片刻之间,卫鞅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他是个自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