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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这鲁大杠与其说是名字,毋宁说是一个绰号。可正是如此一个人物,鲁氏族人却是举族拥戴,非但布衣士子公议推举,而且族人还给鲁大杠茅舍门前立了一块白玉大碑,赫然刻着“族望千里”四个大字。
这一切,都因为鲁大杠有个不世出的奇特的儿子。
物化神奇,本是人所难料。这鲁大杠憨得实,娶了个妻子却是憨得更实。此女身板结实丰满,生得银盆大脸,脚大手大力气大,走路如风,爱说更爱笑,竟是不知忧愁为何物,睡觉呼噜声竟是比鲁大杠还要响亮!无论见了谁,是男子便叫一声大哥,是女子便叫一声大姐,无分老幼,更无第二样称呼。鲁大杠给谁家帮工,她便给跟脚给谁家主妇采桑帮厨,饭做好了便撂下布裙一溜烟离去,任谁也找她不见。回到茅舍,更是常常与鲁大杠算账,不是唠叨鲁大杠出力不够,便是埋怨鲁大杠去那家帮工慢了。鲁大杠嘿嘿一笑,她便俨然一个聪明女子般骂一声:“公石头!憨木头!”往往是话未落点便呼噜声大做,乐得鲁大杠嘿嘿笑个不停,也骂一声:“母石头!憨木头!”久而久之,族人便呼她做“杠姐儿”,认这夫妻直是一对大杠。
鲁大杠夫妻和睦笃厚,第三年便生下了一个胖大男孩。这孩子一生下来便大哭不止,响亮得连稳婆也惊讶连连。刚哭了一阵,稳婆尚在手忙脚乱,这孩子却又是咯咯长笑。吓得稳婆竟是一跌在地,爬起来便飞也似的去向族长禀报。老族长当即带着正在议事的布衣士子们赶来了,有个学问之士将这孩子端详得一阵,竟是不断惊叹:“面如朗月,一痣虎颌,此儿异像也!长哭长笑,天赋忧乐也。奇哉奇哉!”老族长与布衣士子们一阵公议,便当即议决此:鲁大杠家境寻常,此儿由族人共养共教。鲁大杠却不知如此这般一番公议,只嘿嘿嘿给每个人拱手道谢,请老族长与士子们给儿子议个名字;老族长与士子们一阵计议,便道:“此儿便叫鲁仲连。居中为仲,兼得为连,居中而兼济四海,此儿不可量也。”
鲁大杠虽然不懂这些斯文讲究,却明白是说儿子有出息,便兀自手舞足蹈的跳了起来,口中只嘶喊一般地唱起了一首古老的鲁歌儿:“駉駉牡马吔,在郊之野吔!有车彭彭吔,思马斯才吔!”这首鲁歌,本来是鲁人赞颂正在放牧的骏马的一首老歌——膘肥体壮的雄马啊,正在原野放牧!我有一辆好车,正缺这样的良马来驾!可让鲁大杠粗着大嗓门吔吔走调的一唱,竟是惹得族人轰然大笑。便有一个学问士子高声笑道:“鲁大杠临盆放歌,诗卜吉兆也!鲁仲连必是骏马良才!”族人们原是感念鲁大杠夫妇本色古风,此时竟是一口声呼应:“鲁仲连!千里驹——!”“千里驹!鲁仲连——!”
倏忽之间,这鲁仲连便长到了五岁。布衣士子们一番公议,便将鲁仲连送到了即墨老名士徐劫门下做弟子。鲁氏族人的拜师礼非同寻常,竟是一辆价值千金的驷马高车,外加整整一辆牛车的五百条干肉!徐劫大是惶恐,坚执不受。白发苍苍的老族长对着徐劫便是深深一躬:“非是鲁氏坏先生高风,实因此儿天赋甚高,指望先生带他周游天下以博学问,堪堪薄资,何敢有他也!”徐劫仍然是大摇其头一言不发。正在此时,门外的鲁仲连却昂昂走进厅中,老族长未及阻挡,稚嫩的嗓门便尖亮的响了:“物成人事!一物累心,老师何堪大学之人?”徐劫大是愣怔,思忖片刻,老眼却是骤然生光,对着老族长与五岁的鲁仲连便是深深一躬:“徐劫受教,敢不承命?”于是,鲁仲连便做了徐劫的弟子。
这个徐劫,原本是徐国公族支脉,做过徐国太史令。徐国被楚国吞并之后,便逃亡齐国做了治学隐士。此人虽非经世大才,却是学问大家,更有两样难能可贵处:一是志节高洁,二是藏书极丰。徐劫一见鲁仲连,心知此儿非同寻常,便将他与门下三十多个弟子分开,从来不让他与师兄弟们一起听老师讲书。徐劫只给鲁仲连排出读书次序与读完每本书的期限,除了生字,从不讲解书意。每读完一书,徐劫便让鲁仲连自己释意讲说,徐劫反复辩难。令徐劫惊讶的是,这个少年非但读书奇快,过目成诵,而且每每有匪夷所思的见解。说起话来正气凛然,竟是一副天生的大器。鲁仲连十一岁那年,徐劫想试试鲁仲连在人前的论辩才能,便破例的让鲁仲连给三十多名弟子讲解《书》,而后由弟子们自由发难。这班弟子都是齐国的才俊之士,即便最小者,也在十八岁上下,在徐劫这里修业六年,便大多到稷下学宫论战成名,而后再周游天下修业立身,原本个个都是能人。
面对如此一群师兄,十一岁的鲁仲连竟是从容不迫出语惊人:“《尚书》二十余篇,典谟训诰之文也!除《洪范八政》些许精华,余皆不足为论也。读之无益,弃之无害,与今世流传之《商君书》相比,一堆竹简耳耳,何堪列为必读之经?”此语一出,满厅哗然,三十余名师兄竟是群起而攻之。鲁仲连竟是舌战群士而毫无畏惧,逐一列举《尚书》的迂腐泥古之处与今世治国之论相比,竟是批驳得一班师兄哑口无言。
老徐劫本也是儒家名士,眼见被儒家列为五经之首的《书经》竟被这个黄口小儿批驳得体无完肤,竟是分外高兴,捋着花白的胡须笑道:“吾有鲁仲连,不枉为人师一世也!”开春之后,老徐劫便出动了那辆驷马高车,带着十二岁的鲁仲连到了稷下学宫,要让鲁仲连在这名士云集的学问渊薮里见见世面。
此时,正逢稷下学宫一年一度的论战擂台大较量。这论战擂台,原是稷下学宫的独特创举,每年在阳春天气开擂,为的是考校新来名士的真实功底。但凡有名士上擂,除了几个如孟子、荀子、慎到一般的大宗师,学宫士子都会云集而来,反复论战。上擂名士只有在擂台大案前坚持到无人前来挑战,方可成为稷下学宫承认的“宫士”,获得一顶稷下学宫特有的士冠——六寸红玉冠。
这一年,上擂的是齐东名士田巴。田巴学问博杂,自称“天下书无不通读,无不精熟!”更兼见解奇异,辩才过人,竟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折服了上千人的诘难,连续战胜了稷下学宫士子的轮番挑战。涉及学问竟是无所不包,从三皇五帝到三王五伯,从离坚白到合同异,举凡百家学问,竟是无一人问倒田巴。
正在此时,徐劫带着少年弟子鲁仲连到了。他们坐在擂台下整整听了三日,鲁仲连竟是沉着小脸无动于衷。老徐劫以为这个少年弟子被吓住了,晚间特意笑着叮嘱:“仲连啊,学问如海,留心便是,莫要失了志气也。”少年鲁仲连却是睁大了眼睛:“老师,如此士子也逞口舌之利,这稷下学宫原也寻常。”徐劫惊讶得胡子一翘一翘:“你?你,也忒狂妄了些,这是稷下学宫!不是即墨也。”鲁仲连却高声道:“稷下虽大,何如天下?原是田巴迂腐,却非鲁仲连狂妄也。”徐劫又气又笑道:“好好好,你明日胜了田巴,老师便服了你。否则,休说大话!”鲁仲连竟是一拱手脆生生道:“弟子遵命!”
次日清晨,红日初上,学宫论战堂又是人头攒动。卯时三刻,一阵隆隆战鼓,擂主田巴便赳赳上台高声道:“学如战阵!今日最后一战,但凡真知灼见者,便请答话了!”语气张扬,竟是不可一世。原是一月论战,稷下士子们几乎问遍了所有能想到的难题,今日最后一日,士子们都等着看隆重的士冠大礼,竟是异口同声喊道:“田巴学问,我等佩服!”而后便是满场肃然。学宫令邹衍放眼打量,见无人出题挑战,正要开口宣布士冠大礼开始,却听一声响亮童音:“我有难题,请教先生!”众人侧目,却是不见人影。
轰嗡一声,场中哗然。邹衍高声道:“挑战士子何在?上台论战!”
原是鲁仲连少年矮小,淹没在人群中难以寻觅。便有中间一名士子高声笑道:“小名士在此!我来送他。”便双手举起鲁仲连,将他托到了台上。士子们一看,竟是个长发少年,不由便满场大笑,一片掌声中便喝出了长长的一声:“彩——!”此时此地,这却分明是一声倒彩。偏是田巴却没有笑,对着这个布衣少年肃然一拱手:“才无老幼,敢请赐教。”稷下士子见田巴此等风范,自感方才有失浅薄,竟是立即肃静了下来。
少年冷冷一笑,竟是一脸肃然之色,昂昂高声道:“尝闻厅堂未扫,不除郊草。白刃加胸,不救流矢。生死存亡之际,不可问玄妙空灵之事!先生以为然否?”
田巴一怔,顿时收敛笑容:“愿闻下文。”
少年伸手直指田巴:“目下燕国欲报国恨,秦国虎视眈眈,楚国背盟进逼,赵国西面蚕食,齐国面临四面压力,邦国危在旦夕,请问先生有何良策?”激昂稚嫩之音竟是响彻全场。
田巴大是尴尬:“此等经世之策,我却素无揣摩……”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少年冷笑:“燃眉之急,生死之危,先生束手无策,却要论争五帝三王之道,空谈坚白之分,辨析合同之异,醉心马之颜色、鸡之脚趾、鸟之卵蛋,远离民生国计,竞日空谈不休,不觉无趣么?劝先生为苍生谋国,莫以此等无用空话蛊惑国人!”
田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深深一躬,坦诚认输:“一个少年,尚知邦国忧患庶民生计,田巴汗颜无以自容也。今日受教,田巴终身不复空谈也。”说罢对邹衍一躬,又对着台下数千士子一躬,竟是红着脸匆匆去了。稷下学宫的士子们大觉尴尬,没有一个人说话,偌大的论战堂竟是静得唯闻喘息之声。
倏忽之间,千里驹鲁仲连声名鹊起,稷下学宫各家大师争相延揽。可鲁仲连心志奇伟,竟是要先到墨家总院修习,而后再入稷下学宫。徐劫感慨万端,便将鲁仲连送到了墨家总院做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