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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云轻轻一抖马缰,轺车便顺着官道向正西辚辚而去。见张仪似乎并没有沮丧气恼,去的又是自己做梦都不敢想的王城洛阳,绯云也高兴起来,高声道:“张兄,天气好吔。晚上定有好月亮,赶夜路如何?”
“好!”张仪霍然从车厢站起:“月明风清,正消得闷气!”于是扶着伞盖铜柱,望着一轮初升的明月,挥着大袖高声吟哦起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也——!”
“张兄,这是《诗》么?好大势派!”
张仪大笑:“《诗》?这是庄子的《逍遥游》!‘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大哉庄子!何知我心也?”
绯云一句也听不懂,却莫名其妙地被那一串“三千里”“九万里”“水击”“垂天”一类的很势派的辞儿感染得笑了起来,飞车在明月碧空的原野,竟是觉得痛快极了!
六、函谷关外苏秦奇遇
从洛阳王城回来后,苏秦一直闷在书房里思忖出行秦国的对策。
自觉胸有成算,他走出了书房,却发现家人似乎都在为他的出行忙碌:苏代苏厉两个小弟为他筹划文具,上好的笔墨刀简装了一只大木箱,还夹了一叠珍贵的羊皮纸;在外奔波经商的大哥竟然也回来了,从洛阳城重金请来两名尚坊工师,将周王特赐的那辆轺车修葺得华贵大方,一望而知身价无比;利落的大嫂与木讷的妻子给苏秦收拾衣物,冬衣夏衣皮裘布衫斗篷玉冠,也满荡荡装了一只大木箱。
“好耶!二叔终归出来了,看看如何?”大嫂指着衣箱笑吟吟问。
“有劳大嫂了,何须如此大动干戈?”举家郑重其事,苏秦很是歉疚。
“二叔差矣!”大嫂笑着拽了一句文辞儿:“这次啊,你是谋高官儿做,光大门楣,不能教人家瞧着寒酸不是?你大哥老实厚道,就能挣几个钱养家。苏氏改换门庭,全靠二叔呢!”
苏秦不禁大笑:“大嫂如此厚望,苏秦若谋不得高官,莫非不敢回来了?”
大嫂连连摇手,一脸正色:“二叔口毒,莫得乱说。准定是高车驷马,衣锦荣归!”
“好了好了,大嫂就等着吧。” 苏秦更加笑不可遏。大嫂正要再说,苏代匆匆走来:“二哥,张仪兄到了,在你书院等着呢。”
“噢?张兄来了?快走。”苏秦回头又道:“相烦大嫂,整治些许酒菜。”
“还用你说?放心去吧。”大嫂笑吟吟挥手。
到得瓦釜书院外,苏秦远远就看见散发黑衣的张仪站在水池边,一辆轺车停在门外,一个少年提着水桶,仔细梳洗着已经卸车的驭马,倒是一派悠闲。苏秦高声道:“张兄好洒脱!”张仪回身笑道:“如何有苏兄洒脱?足未出户,便已是名满天下了!”俩人相遇执手,苏秦笑道:“张兄来得正好,我后日便要西出函谷关了。走,进去细细叙谈。这位是?”张仪招招手笑道:“我的小兄弟。绯云,见过苏兄。”绯云放下水桶走过来一礼:“绯云见过苏兄。”苏秦惊讶笑道:“啊,好个英俊伴当!张兄游运不差。走,进去饮酒。”绯云红着脸道:“我收拾完就来,两位兄长先请了。”
过得片刻,又是大嫂送来酒菜,苏代苏厉相陪,加上绯云共是五人。酒过三巡,寒暄已了,张仪慨然道:“苏兄,我一路西来,多听国人赞颂,言说周王赐苏兄天子轺车。不想这奄奄周室,竟还有如此敬贤古风?苏兄先入洛阳,这步棋却是高明!”
苏秦释然一笑:“你我共议,何曾想到先入洛阳?此乃家父要先尽报国之意,不想王城一行,方知这个危世天子,并非‘昏聩’二字所能概括。一辆轺车价值几何?却并非每个国君都能办到的。在我,也是始料未及也。”
“一辆天子轺车,愧煞天下战国!”张仪拍案,竟是大为感慨。
苏秦心中一动,微笑道:“轺车一辆,何至于此?莫非张兄在大梁吃了闭门羹?”
张仪“咕!”的大饮了一爵兰陵酒,掷爵拍案道:“奇耻大辱,当真可恨也!”便将大梁之行的经过详说一遍,末了道:“可恨者,魏王竟然不问我张仪有何王霸长策,便赶我出宫!一个形同朽木的老孟子,也值得如此礼遇么?”
苏秦素来缜密冷静,已经听出了个中要害,慨然拍案道:“张兄何恨?大梁一举,痛贬孟子,使魏王招贤尽显虚伪,岂非大快人心?以我看,不出月余,张仪之名将大震天下!”又悠然一笑:“你想,那老孟子何等人物?以博学雄辩著称天下,岂是寻常人所能骂倒?遇见张兄利口,却竟落得灰头土脸!传扬开去,何等名声?究其实,张兄彰的是才名,实在远胜这天子轺车也!”
张仪一路行来,心思尽被气愤湮没,原未细思其中因果,听得苏秦一说恍然大悟,便开怀大笑道:“言之有理!看来,你我这两个钉子都碰得值。来,浮一大白!”说着提起酒坛,亲自给苏秦斟满高爵,两人一碰,同时饮干,放声大笑。
这一夜,苏代、苏厉等早早就寝。苏秦与张仪却依然秉烛夜话,谈得很多,也谈得很深,直到月隐星稀,雄鸡高唱,二人才抵足而眠,直到日上中天。
第二日,张仪辞别,苏秦送上洛阳官道。拙朴的郊亭生满荒草,二人饮了最后一爵兰陵酒,苏秦殷殷道:“张兄,试剑已罢,此行便是决战了,你东我西,务必谨慎。”
“你西我东,竟是背道而驰了。”张仪慨然笑道:“有朝一日,若所在竟为敌国,战场相逢,却当如何?”
“与人谋国,忠人之事。自当放马一搏。”
“一成一败,又当如何?”
“相互援手,共担艰危。生无敌手,岂不落寞?”
张仪大笑:“好!相互援手,共担艰危。这便是苏张誓言!”伸出手掌与苏秦响亮一击,长身一躬,一声“告辞”,便大袖一挥,转身登车辚辚而去。
送走张仪,苏秦回庄已是日暮时分。连日来诸事齐备,明日就要起程西去了,苏秦想了想,今夜他只有两件事:一是拜见父亲,二是辞别妻子。父亲与妻子,是苏秦在家中最需要慎重对待的两个人。父亲久经沧桑,寡言深思又不苟笑谈,没有正事从来不与儿子闲话。所以每见父亲,苏秦都必得在自己将事情想透彻之后;对妻子的慎重则完全不同,每见必烦,需要苏秦最大限度的克制,须得在很有准备的心境下见她,才维持得下来。
一路上苏秦已经想定,仍然是先见父亲理清大事,再去那道无可回避的敦伦关口。
苏庄虽然很大,父亲却住在小树林中的一座茅屋里。母亲于六年前不幸病逝了,父亲虽娶得一妾,却经常与妾分居,独守在这座茅屋里。从阴山草原带回来的那只牧羊犬黄生,倒成了父亲唯一的忠实伙伴。黄生除了每日三次巡嗅整个庄园,便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身后,任谁逗弄也不去理会。父亲商旅出家,黄生便守侯在茅屋之外,竟是不许任何人踏进这座茅屋,连父亲的妾和掌家的大嫂也概莫能外,气得大嫂骂黄生“死板走狗”!苏秦倒是很喜欢这只威猛严肃的牧羊犬,竟觉得它的古板认真和父亲的性格很有些相似。
踏着初月,苏秦来到茅屋前,老远就打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几乎同时,黄生低沉的呜呜声就遥遥传来,表示它早已经知道是谁来了。待得走近茅屋前的场院,黄生已经肃然蹲在路口的大石上,对着苏秦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苏秦笑道:“好,我就站在这里了。”话音刚落,黄生便回头朝着亮灯的窗户响亮的“汪!汪!”了两声,接着便听见父亲苍老的声音:“老二么?进来吧。”苏秦答应道:“父亲,我来了。”黄生便喉咙呜呜着让开路口,领着苏秦走到茅屋木门前,蹲在地上看着苏秦走了进去,才摇摇尾巴走了。
“父亲。”苏秦躬身一礼:“苏秦明日西去,特来向父亲辞行。”
父亲正坐在案前翻一卷竹简,“嗯”了一声没有说话。苏秦知道父亲脾性,也默默站着没有说话。片刻之后,父亲将竹简阖上:“千金之数,如何?”
“多了。”虽然突兀,苏秦却明白父亲的意思。
“嗯?”父亲的鼻音中带着苍老的滞涩。
“父亲,游说诸侯,并非交结买官,何须商贾一般?”
“用不了,再拿回来。”父亲的话极为简洁。
“父亲,”苏秦决然道:“百金足矣。否则,为人所笑,名士颜面何存?”
父亲默然良久,喟然一叹,点了点头:“也是一理。”
苏秦知道,这便是父亲赞同了他的主张,便撇开这件事道:“父亲高年体弱,莫得再远行商旅。有大哥代父亲操劳商事,足矣。儿虽加冠有年,却不能为父亲分忧,无以为孝,惟有寸心可表,望父亲善纳。”
父亲还是“嗯”了一声,虽没有说话,眼睛却是晶晶发亮。良久,父亲拍拍案头竹简:“最后一次。可保苏氏百年。大宗。须得我来。”说完这少见的一段长话,父亲又沉默了。
苏秦深深一躬,便出门去了。与父亲决事从来都是这样,话短意长,想不透的事不说,想透的事简说。苏秦修习的艺业,根基便是雄辩术,遇事总想条分缕明地分解透彻,偏在父亲面前得滤干晒透,不留一丝水气,不做一分矫情,否则便无法与父亲对话。曾有好几次,苏秦决定的事都被父亲寥寥数语便颠倒了过来,包括这次先入洛阳代替了先入秦国;事后细想,父亲的主张总是更见根本。苏秦少年入山,对父亲所知甚少,出山归来,对父亲也是做寻常商人看待。包括国人赞颂父亲让他们三兄弟修学读书的大功德,苏秦也认为,这是光宗耀祖的人之常心罢了,并非什么深谋远虑。可几经决事,苏秦对父亲刮目相看了。这次,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