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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的谋划很简单,也很实用。首先,他避开了商鞅,也避开了嬴驷,不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更不让他们参与这件事。商鞅是秦法的象征,是危险势力的复仇目标,而铲除隐患的方式却是“违法”的权力角逐,是旨在保护商鞅的行动。有他参与,隐患反而会更加复杂,反倒可能使保护商鞅的目的适得其反。而嬴驷是储君,要尽可能的不为他树敌。单独的秘密的完成这件大事,是秦孝公最后的心愿。
有意将嬴驷留在终南山,秦孝公与莹玉迅速回到咸阳。莹玉按照秦孝公的叮嘱回府了,秦孝公却驰往咸阳北阪的狩猎行宫。
这时候的咸阳北阪,还保持着苍茫荒野的原貌,远非后来那样声威赫赫。所谓狩猎行宫,也就是两三座储藏猎具的石屋与临时休憩的一间寝室。虽然简朴,却常住着一个百人骑士队,等闲臣民不能进入。秦孝公在这里秘密召见了国尉车英,计议了大约半个时辰,秦孝公又飞车回到了咸阳宫。
夜半时分,北风呼啸,滴水成冰。漆黑的原野上,一队人马悄无声息的从北阪的丛林中开出,又悄无声息的开进了咸阳北门。
就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咸阳南市的那片孤独院落里,蒙面石刻般的嬴虔依旧青灯枯坐。
突然,“砰!”的一声,一支袖箭扎在面前的长案上!庭院中却一片寂静,杳无人迹。
嬴虔缓缓拔下袖箭,解开箭身的布片儿展开,却不禁浑身一抖!枯坐良久,他伸手“笃、笃、笃”敲了三下长案。
一个黑衣老仆走来默默一躬,嬴虔对老仆耳语片刻,老仆快疾的转身走了。
次日清晨,一夜北风刮尽了阴霾,咸阳城红日高照恍若阳春。咸阳宫南门驶出了一辆又一辆华贵的青铜双马轺车,车上特使捧着国君的诏书,抵达一个又一个元老重臣的府前。秦孝公向元老们发出了大宴喜诏——国君康复,将在咸阳宫聚宴老臣,大赦前罪,特派使者专车迎接,元老务必奉诏前来。
一时间,街中国人翘首观望,感慨国君的宽宏大量,竟是弥漫出一片喜庆气氛来。
半个时辰后,以各种形式贬黜而备受冷落的元老们陆续进了咸阳宫,矜持的下了青铜轺车,相互高声谈笑着进了正中大殿,按原先的爵位名号各自就座了。六个大燎炉,木炭烧得通红,大殿中暖烘烘的。这些白发苍苍的元老们多年来为了自保,已经断绝了相互来往。今日竟聚宴宫中,纷纷相互问候试探,寒暄得不亦乐乎。堪堪将近巳时,大殿中只剩下三张空案——正中央的国君位、左手的太师位、右手的太子左傅上将军位。
巳时一刻,秦孝公轻裘宽带,神采焕发的走进大殿。
“参见君上——!”元老们离座躬身,齐声高呼。
秦孝公一瞄座位,微微一怔,却立即笑道:“请诸位老臣入座,老太师与上将军一到,立即开宴。”
此时,突闻殿外马蹄声疾,一特使大步匆匆走进,“禀报君上,太师甘龙病故!”
“病故?”秦孝公霍然起身,“何时病故?”
“半个时辰前。臣亲自守侯榻前,送老太师归天。”
秦孝公尚在惊诧,又一特使飞马回报,“禀报君上,左傅公子虔突然病逝!”
“噢……是何因由?”
“突发恶疾,误用蛮药,吐血而死。”
秦孝公思绪飞转,断然下令,“上大夫景监,主持大宴。国尉车英,随我去两府吊唁。”回身对景监低声叮嘱几句,便匆匆登车出宫。
封闭大门二十年的公子虔府终于大开了正门,一片动地哭声!秦孝公到来时,老得佝偻蹒跚的白发总管正在门外迎候。孝公下车,眼见昔日声威赫赫的上将军府里外一片荒凉破败,竟是令人不堪卒睹。进得庭院,便见正厅阶下一张大案上停放着黑布苫盖的一具尸体,府中男女老幼都在伏地大哭。孝公上前缓缓揭开黑布,一张令人生畏的面孔赫然显在眼前——一头白发散乱,被割掉鼻子的一张脸干缩得瘦骨棱棱,沾满了紫黑色的淤血!昔日长大伟岸的身材,竟干瘦得仿佛冬日的枯树老枝!
是的,这是嬴虔,这是自己的同父异母兄长。那身材,那面孔,甚至那气味儿,秦孝公嬴渠梁都太熟悉了,任谁也替代不了。蓦然,秦孝公一阵心酸,眼中热泪夺眶而出,挥手哽咽道:“入殓吧。以公侯礼安葬。我,改日祭奠……”便转身大步走了。
太师府也是举府披麻戴孝,大放悲声!
秦孝公对甘龙这位门人故吏遍及朝野的三朝元老,本来就是敬而远之,心中自然无甚伤悲,反倒觉得他死得太蹊跷幸运了些。来到咸阳新都最显赫的府邸,秦孝公吩咐车英带十名甲士跟随进府,径直进入正厅。甘龙的长子甘成跪拜迎接,痛哭失声。秦孝公肃然正色吩咐道:“公子且莫悲伤,带我向老太师作别。”
甘成带秦孝公来到寝室,只见帐幔低垂,满室都是积淀日久的浓郁草药味儿。甘成上前挂起帐幔,肃立榻侧。秦孝公近前,只见偌大卧榻洁净整齐,中间仰面安卧着一个须发雪白面目枯干的老人。在秦孝公记忆中,甘龙从来都是童颜鹤发洁净整齐,如何十余年闲居竟枯瘦黝黑?秦孝公略一思忖,凑近死者头部,右手轻轻拨开耳根发际,一颗紫黑的大痣赫然在目!
长吁一声,秦孝公默默向甘龙遗体深深一躬,转身道:“甘成啊,老太师高年无疾而终,亦算幸事,还须节哀自重。与上将军同等,以公侯大礼安葬吧。”甘成涕泪交流,拜倒叩谢。
回宫的路上,秦孝公对车英低声吩咐几句,便径直到书房去了。
大殿中的元老们突闻噩耗,一个个心神不定。无论景监如何殷勤劝酒,大宴终是萧疏落寞。正午时分,国尉车英进殿,说君上心情伤恸,不能前来共饮,请元老们自便。
重臣病逝,虽非国丧,也是大悲不举乐,国君辞宴,正合礼制。元老们岂能不明白这传统的规矩?于是便纷纷散去,到两府奔丧吊唁去了。
秦孝公在书房将自己关了半日,反复权衡,觉得嬴虔、甘龙既死,旧贵族元老们已经失去了旗帜,很难再掀起什么风浪。至于放逐的那个公孙贾,车英已经禀报了他在刑私逃的事。这种罪上加罪的重犯,本身不可能具有任何号召力,也不可能对嬴驷产生影响。再说,公孙贾本人毕竟长期做文职大臣,在重视武职与家世的老秦贵族中素来没有威望,尚不如孟西白三族的将领们有根基。只要大势不乱,这样的罪犯回到秦国就无异于自投罗网。况且,也该给嬴驷和商君他们留一些“开手”的事做,未必自己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既然如此,再杀那些元老贵族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不如留着他们,逐渐的化为国人庶民便了。
当夜,秦孝公密令车英取缔紧急部署,从咸阳宫撤出伏兵。
三日后,当嬴驷回到咸阳时,秦孝公又开始发热了。
嬴驷探视病情时,秦孝公脸泛红潮虚汗涔涔仿佛身处盛夏酷暑一般,看着嬴驷竟是喘息不已,“七国特使,来了,找,商君……”
嬴驷郁郁回到太子府,却并没有立即去见商鞅。看来,公父这次不可能再出现神奇的康复了。公父病逝前的这段时日,是最微妙紧张的日子,他不想在这段时日主动过问国事。他想不动声色的看一看各种人物在这段时日的动作,好做到胸有成算。大事有商鞅顶着,绝不会出现混乱。他最担心的,倒是只有他能嗅到的那股危险气息。公父这次将他留在终南山,他立即敏感到咸阳将要发生重大事变。但是,公父不说,他就绝然不问。长期隐名埋姓历经屈辱磨练出的深沉性格,使他不愿轻易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不该知道的不问,该知道的少问。这就是他回到咸阳宫所抱定的主意。从终南山回来,他已经意识到那场大事变并没有发生,唯一的变化,是伯父嬴虔和老太师甘龙突然死了。府中总管给他说完了几天内咸阳宫的大小事件,他已经隐隐约约的明白了公父想要做的事情和将他留在终南山的苦心。
仔细想来,嬴驷认为公父这件事做得不够高明。一则是手段太陈旧,二则是虎头蛇尾反倒打草惊蛇。以嬴驷的特殊敏感,他立即警觉到了伯父和老太师突然死亡的诡异!但是,这种杯弓蛇影的事,岂能对公父说明?公父要除掉的,都是昔日的“太子势力”,况且自己本身就是昔日的“罪太子”,如何去说这需要努力辩白的话题?
但是,不能说是不能说,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可以不理睬。自从那个丑陋可怖的楚国商人神秘造访后,嬴驷就陡然警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是谁?他的背后是什么人?嬴驷虽有影影绰绰的预感,但是却不能确定。这双眼睛与伯父嬴虔、老太师甘龙有没有关联呢?嬴驷也不能确定。
总管内侍轻捷的走进来,轻声道:“禀报太子,那人动了。”
“方向何处?可有人跟下去?”
“城西方向,有人跟下去了。”
“黑林沟有消息了么?”
“飞鸽传信,真黑茅已死,假黑茅已经找到,正秘密押来咸阳。”
“好。不得走漏半点儿风声。否则,一体斩首!”嬴驷凌厉果断。
内侍总管猛然一抖,“是!在下明白。”轻步退了出去。
三更方过,咸阳城西已经是灯火全熄了。这里不是商市区,漆黑的石板街区寂静得只有呜呜的风声。这是老秦贵族的府邸区域,街道不宽,门户也很稀疏,往往是很长一段高墙才有一座高大门庭,更显得清冷空旷。
北风呼啸中,一个灰色的影子骤然从街边大树上飞起,大鸟一般落到街中一座最高大的门庭上。片刻宁静,灰色影子又再度飞起,消失在漆黑的院落里。
这时,一个黑影也从街中大树飞起,跃上门庭,跃进庭院屋脊。片刻之后,又有一道黑影闪电般划过门庭,消失在深深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