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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谈,今夜一定要定下除奸方略。”子婴的目光倏忽明亮起来。
“老臣明白。”
子婴坐在了黑玉水池边上,背对着热气蒸腾的水雾微微闭上了双眼。说是清心斋戒,他却大感焦虑疲惫,但有缝隙便要凝神吐纳片刻。韩谈则轻步走到池畔,向东面石墙上轻轻三叩,石墙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道窄门,相继飘出了两个人影。
“君上,两位公子来了。”韩谈低声一句。
“见过父亲!”两个颇见英武的年青武士一齐拱手。
“时势维艰,何时何地除奸为宜?”子婴没有任何琐细话语。
“但凭父亲与韩公决断!”两个儿子异口同声。
“韩谈,你熟悉赵高秉性,何时何地?”
“君上,老臣对此事多有揣摩,又通联了诸多怨恨赵高的内侍义士,依各方情势评判,除奸方略之要害,在于出其不备。”老内侍韩谈平静地说着,“时日,选在斋戒末了一日。所在,太庙斋宫最宜。方略,将赵高骗入斋宫,突袭暗杀。”
“如何骗法?”.
“君上只说不欲为王,赵高必来敦请。”
“赵高狡诈阴狠,岂能轻易受骗?”
“寻常时日,或许不能。今日时势,赵高舍秦王不能,必来斋宫。”
“子桓子陵,剑术可有成算?”子婴将目光转向了两个儿子。
“多年苦行修习,儿等剑术有成!”
“赵高强力,非等闲之辈,务必一击成功。”
“儿等一击,必杀赵高无疑!”
“好。”子婴点头道,“韩谈总司各方部署,子桓子陵击杀赵高。联结朝臣将军事,目下暂且不动,以免赵高察觉。目下要害之要害,是先除赵高,否则大秦无救。为确保铲除赵高一党,我须示弱,以骄其心。国政整肃,只能在除奸之后开始。”
“君上明断。”韩谈低声道,“老臣已接到三川郡流散老吏密报:赵高曾派出密使与楚盗刘邦密会,意欲与刘邦分割关中,刘邦居东称楚王,赵高居西称秦王。与楚盗一旦约定,赵高便要再次弑君,再做秦王梦。”
“刘邦未与赵高立约?”子婴有些惊讶。
“赵高恶名昭著,刘邦踌躇未定。”
“也好。叫这老贼多做几日好梦。”子婴脸色阴沉得可怕。
斋戒第六日,赵高已经将新秦王即位的事宜铺排妥当了。
依赵成阎乐谋划的简略礼仪,午后子婴出斋宫,先拜祭太庙以告祖先更改君号事,再在东偏殿书房与赵高“商定”百官封赏事,次日清晨在咸阳宫大殿即位,封定新秦国大臣即告罢了。赵高原本便没将子婴即位看得如何重大,用过早膳的第一件事,便是与赵成阎乐会商如何再派密使与刘邦立约。
未曾说得片刻,老内侍韩谈一脸忧色地匆匆来了。韩谈禀报说,公子子婴夜得凶梦,不做秦王了,要回陇西老秦人根基去,派他来向中丞相知会一声。赵高听得又气又笑,拍案连说荒诞不经。阎乐冷笑道:“猾贼一个!无非不想做二世替罪羊而已,甚个回陇西,糊弄小儿罢了。”赵成黑着脸怒道:“贱骨头!添乱!我带一队人马去将他起出斋宫!”赵高板着脸道:“如此轻率鲁莽,岂能成得大事?子婴父亲迂阔执拗,子婴也一般迂阔执拗。你若强起,那头犟驴还不得自杀了?”见赵成阎乐不再说话,赵高一摆手道,“备车,老夫去斋宫。”阎乐道:“我带材士营甲士护送中丞相。”赵高大见烦躁道:“护送甚!咸阳宫角角落落,老夫闭着眼都通行无阻!继续方才正事,老夫回来要方略。”说罢对韩谈一招手,大踏步出门去了。
赵高吩咐韩谈坐上他的特制高车,辚辚向皇城驶来。路上,赵高问韩谈,子婴做了何梦?韩谈说,子婴只说是凶梦,他不敢问。赵高问,子婴部署了家人西迁没有?韩谈说,只看到子婴的两个儿子哭着从太庙出去了,想来是子婴已经让家人预备西迁了。赵高问,听闻子婴两子多年前习武,目下如何?韩谈说,习过两年,皇族之变后都荒废了,两人都成了病秧子,也成了子婴的心病。赵高淡淡冷笑着,也不再问了。
片刻间车马穿过皇城,抵达太庙。赵高吩咐护卫的百人马队守候在太庙石坊道口,自己单车进去。韩谈低声道,中丞相,还是教护卫甲士跟着好。赵高揶揄笑道:“此乃嬴氏圣地,老夫焉敢轻慢?”脚下轻轻一跺,宽大的驷马高车哗啷甩下马队,驶上了松柏大道。从太庙旁门进了斋宫,迎面一座大石碑当道,碑上大刻“斋宫圣土,车马禁行”八个大字。赵高冷冷一笑,还是脚下轻轻一跺,高车哗啷啷飞过石碑,飞进了森森清幽的松柏林。见韩谈惊得面色苍白,赵高淡淡笑道:“老夫不带军马进太庙,足矣。嬴氏败落,宁教老夫安步当车乎?”韩谈连连点头:“是也是也,中丞相功勋盖世,岂能效匹夫之为。”说话间,高车已到斋宫庭院门前停住了。韩谈连忙抢先下车,扶下了赵高。
“中丞相到——!”斋宫门前的老内侍一声长长的宣呼。
“我来领道。”韩谈趋前一步,一脸惶恐笑意。
“不需。”赵高淡淡一句,径自走进了斋宫庭院。
韩谈亦步亦趋地跟在赵高身后,从敞开的正门连过三进松柏院落,一路除了特异的香烟缭绕气息,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幽静空阔如进山谷。赵高踏上了第四进庭院的正中石屋的九级石阶,兀自揶揄着嘟哝了一句:“将死猪羊,尚能窝在这死谷素食,当真愚不可及也。”一边说一边一脚踢开了正门,厚重的木门吱呀荡开,赵高一步跨进了斋宫正室,绕过一面高大的黑玉屏便进了东首的斋宫起居所。眼见还是没有人影,赵高沉声一句:“子婴公子何在?老夫来也。”话音落点,一个少年内侍从起居室匆匆出来一作礼道:“启禀中丞相,公子已做完最后一次沐浴,正欲更衣。”赵高冷冷道:“不欲为秦王,还信守斋戒,何其迂阔也!”韩谈连忙趋前一步道:“中丞相稍待,我禀报公子出来会晤。”
“不需。老夫连始皇帝光身子都见过,子婴算甚。”
赵高一脸不悦,推开了起居室门,大步走了进去。屋中一个少年内侍惶恐道:“大人稍待,公子片刻出来……”话未说完,赵高已经推开了通向沐浴房的厚厚木门,一片蒸腾的水雾立即扑面而来。赵高径直走进水雾之中,矜持地揶揄地笑着:“公子不欲做秦王,只怕这斋宫便再也不能消受了。”弥漫水雾之中,子婴的声音遥遥飘来:“中丞相不能擅入,斋戒大礼不能破。我立即更衣,正厅相见。”赵高一阵大笑道:“此乃公子反复无常,自甘罚酒也!老夫既来,敢不一睹公子裸人光采乎?”尖亮的笑声中,赵高走向了浴房最深处的最后一道木门。
在厚厚木门无声荡开的瞬息之间,两口长剑陡地从两侧同时刺出,一齐穿透赵高两肋,两股鲜血激溅而出!赵高喉头骤然一哽,刚说得声:“好个子婴!”便颓然倒在了水雾血泊之中。门后子桓子陵一齐冲出,见赵高尚在挣扎喘息,子桓带血的长剑拍打着赵高的脸庞恨声道:“赵高老贼!你终有今日也!”旁边子陵骂声阉贼乱国罪该万死,猛然一剑割下了赵高白头,提在了手中。子桓奋然高声道:“父亲!赵高首级在此!”水雾之中,戎装长剑的子婴飞步而来,韩谈也疾步进来禀报:“君上,皇族皇城义士已经集结了。”
“立即出宫!带赵高首级缉拿余党!”子婴奋然下令。
四人风一般卷出斋宫,依照事先谋划,立即分头率领皇族与皇城的义士甲兵杀向赵高府邸。所谓义士,除了残存的皇族后裔,主要是直属皇城的卫尉部甲士,郎中令属下的护卫郎中与仪仗郎中,皇城内的精壮内侍与侍女,以及遇害功臣的流落族人仆役等等。由于韩谈等人秘密联结,种种人士连日聚结,竟也有一两千人之众,一时从皇城鼓噪杀出,声势颇是惊人。赵高及其新贵,原本大大地不得人心。此时,赵高的一颗白头被高高挂在子婴的战车前,男女义士又不断高呼赵高死了诛杀国贼等,一路呼啸蜂拥,不断有路人加入,到得赵高府邸前,已是黑压压怒潮一片了。
阎乐赵成正与新贵们聚在赵高府邸,秘密计议如何再度联结刘邦事,突然听闻杀声大起,大门隆隆洞开,男女甲士愤怒人群潮水般涌来。阎乐赵成们堪堪出得正厅,来到车马场呼喝甲士,便被潮水般的人群亮闪闪的剑戈包围了。子婴的战车隆隆开进,遥遥便是一声大吼:“悉数缉拿国贼!不得走脱一个!”子桓子陵疾步冲到阎乐赵成面前,不由分说便将两人分别猛刺致伤,跟着立即死死捆缚,丢进了囚车。一时间人人效法,个个新贵大臣都被刺成重伤,血淋淋捆作一团丢进了囚车。子婴跳下战车,右手持金鞘秦王剑,左手提赵高人头,大步走上高阶喊道:“国贼赵高已死!拥戴王室者左站!”剩余的新贵吏员们大为惊慌,纷纷喊着拥戴王室,跑到子婴左首站成了一片……
整整三日,咸阳城都陷在一片亢奋与血腥交织的混乱之中。
赵高三族被全数缉拿,阎乐赵成三族被全数缉拿,举凡任职赵高之三公九卿的新贵们,则个个满门缉拿。整个咸阳的官署都变成了应急国狱,罪犯塞得满当当。老人们都说,当年秦王扫灭嫪毐乱党,也没如此多罪犯,新王有胆识,只怕是迟了。子婴见咸阳城尚算安定,认定人心尚在,遂决意尽快了结除奸事。旬日之后,咸阳城南的渭水草滩设了最后的一次大刑场,一举杀了赵高及其余党三族两千余人。虽是除奸大庆,可观刑民众却寥寥无几,只有萧疏零落的功臣后裔们聚在草滩欢呼雀跃着:“国贼伏法!大秦中兴!”
这是公元前207年夏秋之交的故事。
赵高一党,终于在帝国末日被明正典刑,彻底根除了。
赵高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