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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亥原本以为,那么多人争做皇帝,老师又那么费尽心机地为他谋划那个九级白玉阶上的大座,做皇帝定然是远远强过声色犬马之快乐的天下第一美事了。谁知大大不然,皇帝事事板正,处处受制,言行不能恣意,清晨不能懒睡;夜来还得枯坐书房,翻弄那一座座小山也似的文书,读罢奏章随意写画也不行,非得写“制日可”不行。夜来想自由自在地折腾皇城女子阅尽人间春色,也还是不行,父皇的规矩在:文书公事不完,不得走出书房。要找几个可意嫔妃陪在书房偷偷享乐,更不行,皇帝书房的监政御史比猎犬的鼻子还灵,一闻到女子的特异气息便抬出先帝法度,总教胡亥大是难堪,不得不教御史从幽暗的书架峡谷中将诱人的美色领走。想来想去,做皇帝想享乐真如登天一般艰难,比做皇子还不如!做皇子时,胡亥尚能时不时觅得一番声色犬马之乐,这做了皇帝几个月,除了原先蔑视自己的兄弟姊妹变为人人怕自己而使胡亥大大得意之外,竟然连一次游乐也没有,博戏没有了,射猎没有了,渔色也没有了,连随意饮酒都不许了,当真岂有此理!
凡此等等,在胡亥看来件件都是天下最苦的差事,如此做皇帝,究竟图个甚来?也就是在如此愁苦之时,胡亥心智大开了,恍然大悟了:天下皆日父皇积劳而去,原来父皇便是这般苦死的,积劳积劳,诚哉斯言!如此做皇帝,胡亥也注定地要积劳早死了……
反复思谋,忍无可忍的胡亥终于一脸正色地召见了赵高。
“敢问郎中令:皇帝做法,能否依我心思?”胡亥愤愤然了。
“老臣一……不明陛下之意。”赵高有些茫然,更多的则是吃惊。
“若不能依我心志,胡亥宁不做皇帝!”胡亥第一次显出了果决。
“陛下心志,究竟若何?”赵高心头顿时怦怦大跳,小心翼翼地问着。
“夫人生居世间,白驹过隙也!”胡亥开始了直抒胸臆的侃侃大论,前所未有地彰显出一种深思熟虑,“胡亥已临天下,何堪如此之劳苦?父皇积劳而薨,胡亥若步后尘,宁非自戕其身乎,宁非自寻死路乎!胡亥自戕,胡亥寻死,宁非毁我大秦宗庙乎!郎中令且说,可是?”胡亥见赵高连连点头,遂更见精神,“唯其如此,胡亥不能不顾死活!胡亥心志:穷耳目之所好也,穷心志之所欲也!如此,既安宗庙,又乐万民,长有天下,且终我年寿。敢问郎中令,其道可乎?”
“可也!不可也!”赵高长吁一声,全力憋住笑意,又憋出一脸愁苦。
“甚话?何难之有哉!”
“老臣之意,长远可也,目下不可也。”
“目下何以不可?”期望又失望,胡亥眼中又弥漫出特有的懵懂。
“陛下所图,贤君明主之志也,昏乱之君不能为也!”赵高先着实地赞颂了胡亥一句。他知道,胡亥只要他的认同,绝不会品咂出其中的揶揄。见胡亥果然一脸欣喜,赵高更加一脸谦恭诚恳,“然则,为陛下享乐心志得以长远施行,老臣不敢避斧钺之诛,敢请陛下留意险难处境,稍稍克制些许时日。”
“我是皇帝了,还有险难?”胡亥更见茫然了。
“皇帝固然天命,然亦非无所不能也。”赵高忧心忡忡地诱导着,“目下朝局险难多生,要害在于两处:一则,沙丘之变,诸皇子公主并一班重臣皆有疑心;皇子公主,皆陛下兄姊也;一班重臣,皆先帝勋臣也。陛下初立,其意怏怏不服,一朝有变岂非大险?”
“也是‘咔嚓’!”胡亥大惊之下,模仿天赋骤然显现。
“咔嚓!对!陛下明察。”赵高手掌在脖颈一抹,脸上却依旧弥漫着谋国谋君的忡忡忧心,“二则,蒙恬下狱未死,蒙毅将兵居外,蒙氏军旅根基尚在,更有冯劫冯去疾等相互为援,彼等岂能不谋宫变乎?老臣战战栗栗,唯恐不终,陛下安得为乐乎!”
“咔嚓之险,该当如何?”胡亥一脸惶急。
“陛下欲老臣直言乎?”
“老师夫子气也!不直言,我何须就教?”胡亥第一次对赵高黑了脸。
“如此,老臣死心为陛下一谋。”赵高辞色肃穆,一字一顿地吐出了内心长久酝酿的谋划,“老臣三谋,可安保陛下尽早穷极人生至乐也!其一,灭大臣而远骨肉,决除享乐之后患。其二,贫者富之,贱者贵之,简拔甘为陛下犬马之人以代大臣。其三,置忠于陛下之亲信者,近之为左右护持,以防肘腋之变。三谋之下,定然长保享乐无极。”见胡亥惊喜愣怔,赵高又慨然抚慰了几句,“如此,则阴德功业归于陛下,劳碌任事归于犬马,害臣除而奸谋塞,长远图之,陛下则可高枕肆志,安乐无穷矣!陛下享乐大计,莫出于此焉!”
“此后,胡亥便可恣意享乐?”
“然也!”
“好!我胡亥便做了这个皇帝!”胡亥惊喜得跳了起来。
“然则,陛下还得忍耐些许时日。”
“些许时日?些许时日究是几多?”胡亥又黑了脸。
“国葬巡狩之后,陛下但任老臣举刀,陛下之乐伊始也。”
“好好好,等便等,左右几个月罢了。”无奈,胡亥点头了。
列位看官留意,由胡亥奇异荒诞的享乐诉说引发的赵高密谋,是中国历史上最为狠毒凶险的政变杀戮策略,也是秦帝国灭亡最值得重视的直接原因。在五千年华夏文明史上,没有任何一个时期的政变势力敢于赤裸裸立起“灭大臣而远骨肉”的杀戮法则,只有恶欲无垠的赵高立起了,只有天生白痴的胡亥接纳了。接踵而来的杀戮风暴,比赵高的预先谋划更为酷烈。非但开创大秦帝国的功勋重臣,几乎无一幸免地被杀害被贬黜,连原本只要“疏远”的皇族骨肉,嬴政皇帝的男女子孙,也几乎无一幸免地被杀戮被囚居。在帝国臣民还远远没有从遵奉秦法遵奉诏令的根基中摆脱出来的短短一两年间,酷烈荒诞的全面杀戮,阴狠地掘断了煌煌帝国的政治根基。三公九卿星散泯灭,嬴氏皇族血肉横飞,郡县官吏茫然失措,权力框架轰然崩塌,奸佞宵小充斥庙堂。赵高黑潮彻底淹没了强大的帝国权力体系,以致在接踵而来的仅仅九百人发端的起义浪潮中,举国震荡轰然崩塌……在五千年华夏文明史上,最强大的统一帝国在最短暂的时间里灰飞烟灭,唯此一例也!其荒诞离奇,使人瞠目结舌,其种种根由,虽青史悠悠而无以恢复其本来面目,诚千古之叹也!
二、蒙恬蒙毅血溅两狱 蒙氏勋族大离散
僻处孤寂的阳周与代谷,骤然变成了隐隐动荡之地。
阳周要塞先囚蒙恬,代郡峡谷再囚蒙毅,两事接踵,天下瞠目。
却说自大将军蒙恬上年八月被关进阳周狱,位于老秦土长城以北的这座小城堡顿时激荡了起来。九原幕府的信使往来如梭,驻守边郡而骤闻消息的将尉们风驰电掣云集阳周探视,阴山大草原的牧民们索性赶着牛群羊群马群轰隆隆而至,已经被禁止归乡而改由长城南下开凿直道的万千徭役们背着包袱提着铁未,淙淙流水般从各个长城驻屯点汇集奔来了。小小阳周城外,日夜涌动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人们自知见不到已经成为囚徒的蒙恬大将军,可还是日夜游荡在阳周城外,燃着熊熊篝火饮着各色老酒,念叨着扶苏念叨着蒙恬咒骂着喧嚷着不肯离去。九月初旬的一日,上郡郡守也带着马队飞驰来了。郡守在城外勒马,召来阳周县令县尉,黑着脸当场下令:阳周城商贾民众一律出城,或卖酒饭或造酒饭,总归是不许一个迢迢赶来的民人军士衣食无着。安置好郊野万千人众,上郡郡守立即入城赶赴那座羁押北疆各郡人犯的牢狱。老狱令分明奉有不许私探要犯的密诏,可还是一句话不说便将郡守带进了幽暗的石门。
“大将军,朝廷发丧!陛下薨了!”郡守进门一喊便颓然倒地。
“岂有此理!何时发丧?”旁边一个戴着褐色皮面具的将军愤然惊愕了。
“今,今晨……”郡守颤巍巍从腰间皮盒中摸出一团白帛。
“我看!”面具将军一把抢过白帛抖开,一眼瞄过也软倒在地了。
“老狱令,将老夫的救心药给将军服下。”
散发布衣的蒙恬坐在幽暗角落的草席上,面对着后山窗洒进来的一片阳光,一座石雕般动也不动,似乎对这惊天动地的消息浑然不觉,只一句话说罢又枯坐不动了。老狱令与郡守一起,手忙脚乱地撬开了这位面具将军的牙关,给其喂下了一颗掰碎了的硕大的黑色药丸。未过片刻,面具将军骤然睁开双眼,一个挺身跃起,赳赳拱手道:“大将军再不决断,便将失去最后良机!”
“正是!大将军再不决断,上郡要出大事!”郡守立即奋然跟上。
“王离将军,老郡守,但容老夫一言,可乎?”一阵长长的沉默后,蒙恬低缓沙哑的声音回荡起来。老郡守大是惊讶,这才知道那位面具将军便是九原新统帅王离,愣怔间连忙跟着王离道:“在下愿受教!”
“国府发丧,疑云尽去,此事明矣!”蒙恬始终没有回身,一头散乱的白发随着落叶沙沙的苍老声音簌簌抖动着,“这分明是说,朝廷大局业已颠倒,赐死长公子与老夫者,非先帝心志也,乃太子新君所为也。太子者,新君者,必少皇子胡亥无疑……”
“对!上郡受诏,正是少皇子胡亥。”
“陛下,你信人太过,何其失算矣……”蒙恬痛楚地抱着白头,佝偻的腰身抖动着缩成了一团,没有了愤激悲怆,只有绝望而平静的叹息,令人不忍卒睹。良久,蒙恬渐渐坐直了身躯,凝望着窗外那片蓝幽幽的天空,沙沙落叶般的声音又回荡起来,“非老夫不能决断也,定国大势使然也。九原拥兵三十余万,老夫身虽囚系,若欲举兵定国,其势足矣!然则,老夫终不能为者,四则缘由也。其一,陛下已去,陛下无害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