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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则,顿子据何而说秦王无名无实?”布袍士子肃然高声。
“强国富民而有虎狼之议,千里养母而负不孝之名。岂非无名无实哉?”
“我再加一则:铁腕护法而有暴政之声。”布袍士子高声补充。
“好!破六国偏见,还秦王本色!”台下的秦人口音火辣辣一片。
“论战偏题!我另有问!”一蓝袍士子显然不满。
“足下但说。”
“顿子说名家关乎大道,敢问白马非马之类于天下兴亡何干?”
“正是!名家狡辩,不关实务!”台下立即一片呼应。
“我出一同义之题,足下或可辩出名家真味。”顿弱镇静自若。
“说!”
“六国非国。”顿弱古铜色脸庞掠过一丝诡秘的笑。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有人惊呼一声:“此人鬼才!此题大有玄奥!”
“顿弱,此论不能成立!”
“是也是也,论题不能成立!”台下一片喧嚷。
“岂有此理!诸位不解,如何便是不能成立?”方才瘦削的布袍士子又霍然站起,一指台上道,“此题意蕴显而易见,足下休做惊人之论!”
“噢?愿闻高见。”顿弱一拱手。
“好!破他论题!”台下士子们异口同声,显然要促成这两人论战。
“国,命形之词也。六,命数之词也。形、数之词不相关,国即国,六即六。确而言之,不能说六国是国,只能说六国非国。是故,六国非国也。”瘦削士子口齿极是利落。
“六国非国,能与天下无关?”顿弱又是诡秘一笑。
“此等命题,徒乱天下而已!”布袍士子冷冷一句。
“何以见得?”顿弱紧追不舍。
“若作谶语,或作童谣,宁非邦交利器哉!”
“如此说来,名家之学堪为纵横家言?”
“惜乎邦交之道,不藉雕虫小技耳!”
“足下之见,邦交大道者何?”
“夫邦交者,鼓雄辩之辞,破坚壁之国,动天下之心也!”
“动天下之心者何?”
“明大势以改向背,说利害以溃敌国,宣大政以安庶民。”
“三方根基安在?”
“大势之根在人心,人心之根在大势。人心动,万物动。”
“人心动于何方?”
“天下人心,纷纭求一,此动向也!”
“人心非心,何可一之?”
“人心不可一,天下之心独可一。”
“何也?”
“天下之心,皆具人形,是故可一。”
“一于何?”
“一于人也。”
“人者何?”
“古今圣王也!”
顿弱一阵大笑:“论战旬日,始见真才!愿闻足下高名上姓。”
“在下大梁贾姚。”布袍士子慨然拱手。
“稷下顿弱!彩——”
“大梁贾姚!彩——”
台下士子们在两人连番对答中屏神静气,一时不能咀嚼其中意味,此刻回过神来大为敬服,不禁一阵哄然喝彩。依照论战传统,这是认可了两人的才具,日后便是流传天下的口碑了。大厅纷纭议论之时,一个身材伟岸的着翻毛皮袍者走过来肃然一拱手:“我家主东欲邀两位先生聚酒一饮,敢请屈尊赐教。”顿弱傲然一笑:“你家主东何许人也?只会教家老说话么?”翻毛皮袍者谦恭一笑:“方才未报家门,先生见谅。我家主东乃北地郡胡商乌氏倮后裔,冬来南下咸阳,得遇中原才俊,心生渴慕求教之心,故有此请。”顿弱目光连连闪烁:“胡商多本色,饮酒倒是快事一桩也!只是你家主东人未到此,如何便将我等作才俊待之?”旁边贾姚不禁一笑:“顿子不愧名家,掐得好细!”翻毛皮袍者一拱手谦和地笑道:“该当该当。我家主人古道热肠,方才论战听得痴迷一般。便依着胡风先去备酒了,吩咐在下恭请先生。”顿弱不禁哈哈大笑:“未请客先备酒,未尝闻也!”贾姚朗然笑道:“胡风本色可人,在下也正欲与兄台一饮,不妨一事罢了。”顿弱慨然道:“游秦得遇贾兄,生平快事也!但依你说,走!”说罢拉起姚贾大步便走,对翻毛皮袍者看也不看。
翻毛皮袍者连忙快步抢前道:“先生随我来,庭院有车迎候!”
片刻之后,一辆宽大的驷马垂帘篷车驶出了尚商坊。
马蹄沓沓车声辚辚,这辆罕见的大型篷车穿行在石板大道,透过茫茫雪雾街边灯火一片片流云般掠过,马车平稳得觉察不出任何颠簸。顿弱不禁揶揄笑道:“一介商贾有如此车马,乌氏商社宁比王侯哉!”贾姚高声附和道:“如此驷马高车生平仅见,商旅富贵,布衣汗颜耳!”后座翻毛皮袍者一拱手笑道:“先生不知,当年祖上于国有功,此车乃秦王特赐。我家主东,不敢僭越。”顿弱一阵笑声未落,大车已经稳稳停住了。
“先生请。”车辕驭手已经飞身下车,恭敬地将两人扶下。
“顿兄请!”贾姚慨然一拱。
“噫!家老如何不见?”
“那还用问,必是通报主人迎客去了。”贾姚大笑。
“好!今夜胡庐一醉,走!”
道边一片松林,林中灯火隐隐,大雪飞扬中恍若仙境。驭手恭谨地引导着两人踏上一条小径,前方丈余之遥一盏硕大的风灯晃悠着照路。小径两边林木雪雾茫茫一片,甚也看不清楚。走得片刻,前方硕大风灯突然止步,朦胧之中可见一道黑柱矗立在飞扬的雪花之中,恍然一柱石俑。贾姚对顿弱低声道:“看!主人迎客了。”
“先生驾临,幸何如之!”黑柱遥遥一躬。
“足下名号何其金贵也!”顿弱一阵揶揄的大笑。
依着初交礼仪,无论宾主都要自报名号见礼。面前主人遥相长躬,足见其心至诚。然则顿弱素来桀骜不驯,又有名家之士的辩事癖好,一见主人只迎客而不报名号,当即嘲讽对方失礼。
“顿兄见谅……”贾姚正要说话,对面黑斗篷却摆了摆手。
“咸阳嬴政,见过先生。”黑斗篷又是深深一躬。
“你?你说如何!”顿弱声音高得连自己也吃惊。
“酒肆不便,嬴政故托商旅之名相邀,先生见谅。”
“你?你是秦王嬴政!”
“顿兄,秦王还能有假?”旁边贾姚笑了。
“噫!你知秦王?你是何人?”
“客卿姚贾,不敢相瞒。”同来的瘦削布衣深深一躬。
“搅乱山东之秦国行人令,姚贾?!”
“姚贾不才,顿兄谬奖。”
顿弱纵是豁达名士,面对同时出现的秦王与秦国邦交大吏,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身着黑斗篷的秦王却浑然无觉,恭敬地拱手作请亲自领道,将顿弱领进了松林深处的庭院。一路行来,顿弱一句话不说,只左右打量两人,恍若梦中一般。
及至小宴摆开,饮得几爵,顿弱的些许困窘一扫而去,滔滔对答遂不绝而出。秦王求教也直截了当:“欲一天下,邦交要害何在?”顿弱的论断明快简洁,与名家治学之琐细思辨大相径庭:“欲一天下,必从韩魏开始。韩国者,天下咽喉也。魏国者,天下胸腹也,韩魏从秦,天下可图!”秦王遂问:“何以使韩魏从秦?”顿弱对云:“韩魏气息奄奄,以邦交能才携重金出使,文战斡旋,使其将相离国入秦,君臣相违不得聚力,功效堪抵十万大军!”秦王笑问:“重金之说,大约几多?”顿弱慨然:“周旋灭国,宁非十万金而下哉!”秦王笑云:“秦国穷困,十万金只怕难凑也。”顿弱大笑:“秦王惜金,天下何图?秦王不资十万金,只怕顿弱便到楚国鼓噪六国合纵也!合纵若成,楚国王天下,其时秦王纵有百万重金,安有用哉?”
“倨傲坦荡,顿子名不虚传也!”嬴政一阵大笑。
姚贾一直饶有兴致地听着秦王与顿弱问对,既不插话也不首肯,一副若有所思神色。不料顿弱却突然直面问道:“足下语词犀利,敢问修习何家之学?”姚贾一拱手道:“在下修习法家之学。入秦之先,尝为魏国廷尉府书吏。”顿弱尚未说话,秦王嬴政先大感意外:“客卿法家之士,如何当初进了行人署?”姚贾道:“我入秦国之时,适逢王绾离开丞相府,文信侯吕不韦便留我补进行人署……诸般蹉跎,也就如此了。”嬴政一笑:“先生通晓魏国律法?”姚贾慨然一拱手道:“天下律法姚贾无不通晓,然最为精通者,当数秦法也!”顿弱哈哈大笑道:“魏人精于秦法,异数也!”姚贾道:“商君秦法,法家大成也,天下之师也!数年十数年之后,安知秦法不是天下之法?有识之士安得不以秦法为师焉?”秦王兴致勃勃:“秦法可为天下法,其理何在?”姚贾不假思索地回答:“秦法三胜:一胜于法条周延,凡事皆有法式;二胜于举国一法,庶民与王侯同法,法不屈民而民有公心;三胜于执法有法,司法审案不依官吏之好恶而行,人心服焉。如此三胜,列国之法皆无。是故,秦法可为天下之法也!”顿弱不禁又是大笑:“足下之言,实决秦国邦交根基也,妙!”
“顿子何有此断?”嬴政一时有些迷茫。
“素来邦交,多关盟约立散争城夺地。以邦交而布天下大道者,鲜矣!今秦之邦交,若能以秦法一统天下为使命,大道之名也,潮流之势也,宁非根基哉!”
秦王离案起身,肃然一躬:“嬴政谨受教。”
如此直到天亮时分,顿弱才被姚贾领到驿馆最好的一座庭院。顿弱兴犹未尽,又拉住姚贾饮酒论学。清晨时分,两人站在廊下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还是都没有睡意。默然良久,姚贾颇显诡秘地笑道:“顿子素不拜君,可望持之久远乎!”顿弱道:“天下无君可拜,宁怪顿弱目中无君?”姚贾笑道:“今日秦王,宁非当拜之君?”顿弱不禁喟然一叹:“天下之君皆如秦王,中国盛世也!”姚贾也是感慨中来:“唯天下之君不如秦王,中国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