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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这日,上天恰应了时令之名。
细雨霏霏杨柳低垂,雍城笼罩在无边的蒙蒙烟雨之中,整日矗在老秦人眼前的白首南山也被混沌的秦川湮没了。正午时分,蕲年宫箭楼传来一声苍老的宣呼:“秦王沐浴斋戒——!三门大开——!”随着长长的呼声,三队步卒三支马队分别进入了东西南门外的官道,隆隆在三门洞外分列两侧。部伍已定,南门外一千夫长对箭楼一拱手高声道:“禀报纲成君:末将奉卫尉之命,城外护宫!”箭楼上便传来了蔡泽苍老的声音:“秦王口诏:赐护军王酒三车,以解将士风寒——”话音落点,便有一队内侍拥着三辆牛车咣啷咯吱地出了城门。千夫长打量着牛车上排列整齐的铜箍红木酒桶,不禁哈哈大笑:“好!果然正宗王酒!”转身高声下令:“每门一车,人各两碗,不得多饮!”一名军吏嗨的一声领命,便指派士兵领着两辆牛车向东西两门去了。
片时之间,士卒们便一堆堆散开在了遮风挡雨的大树下,纷纷举碗呼喝起来。未几,士卒们人人红了脸,纷纷解开甲胄摘下头盔:“王酒好劲道!好暖和!”“甚个暖和?里外发烧!”“烧得好舒坦!忽悠驾云一般!”正在此时,千夫长甩着额头汗水红着脸高声道:“老夫王城当值十多年,跟卫尉饮王酒多了!给你等说,这还不是百年王酒,要是那百年王酒,嘿嘿,一碗醉三日!”遥遥向几棵大树下一挥手,“左右白日无事,弟兄们迷瞪一觉了!”大树下一阵欢呼,随即纷纷靠在了树干窝在了道边呼噜鼾声一片。
倏忽暮色,蕲年宫静穆如常。
春雨依然淅沥淅沥地下着,一切都是君王斋戒当有的肃然气象。除了最北边的斋戒太庙亮着灯光与游走更夫的摇曳风灯,整个宫中灯火俱熄,弥漫着斋戒时日特有的祭祀气息。三座城墙箭楼上各有一张摆着牺牲的祭天长案,大鼎香火在细密的雨雾中时明时灭地闪烁着。除了城外此起彼伏的连绵鼾声,蕲年宫静谧得教人心颤!
中央庭院的书房廊下,一身甲胄手持长剑的嬴政已经在这里默默伫立了整整两个时辰。刁斗打响三更,王绾匆匆走来低声道:“君上,太医说药力只耐得四更。”嬴政一点头低声道:“下令箭楼,随时留心关城!”王绾回身一挥手,一个精壮内侍便疾步匆匆去了。王绾转身道:“宫外也就一个千人队,君上无须担心,歇息一时了。”嬴政摇头道:“这个千人队可是卫尉的王城护卫军,不是等闲乌合之众,至少要顶到天亮!”王绾慨然道:“我守门洞,仪仗将军守城头,君上居宫策应,如此部署撑得一两日当有胜算!”正在说话之间,突然便见庭院绿树红光闪烁,随即便闻宫门处城门隆隆杀声大起!王绾拔脚便走。嬴政飞步出了庭院便向太庙方向奔来。
原来,为嫪毐总揽各方的谋事坊从各方消息判定:嬴政全然没有戒备之心,宫中更是懒散非常。然为妥善,还是做了周密部署:先下特诏令嬴政旬日斋戒,趁斋戒之期突袭蕲年宫;斋戒之日,以卫尉所部的一个王城护军千人队驻扎宫门外“守护”蕲年宫;斋戒第三日夜半,卫卒千人队与岐山河谷之伏兵同时发动,突袭蕲年宫!及至黑肥老吏回报说嬴政赞同了“大开三门以对天地”,嫪毐便是呱呱大笑:“说我生憨,这个狗崽才当真生憨!天意!老子亲儿子做秦王!”当即下令:其余军马开往咸阳助战,蕲年宫擒拿嬴政由老夫率千人队亲自动手!冷齐的谋事坊无可奈何,只好赞颂一通长信侯圣明罢了。
嫪毐折腾完赵姬再吃饱喝足,正是二更方过。此时云收雨住,天竟露出了汪汪蓝色片片白云。嫪毐连呼上天有眼,兴冲冲亲率一支三百人马队与冷齐等一班谋士门客风风火火赶到了蕲年宫。及至到得宫前大道,遥见南门洞开,卫卒步骑倒卧在道边树下鼾声大做。冷齐大为恼怒,过去揪住卫卒千夫长便大骂起来:“甚精锐王师,一群烂鸟!坏长信侯大事,该当何罪!”嫪毐却马鞭指点着呱呱大笑:“这群生猪!尽管睡!成了大事不要抢功!”说罢马鞭一指大吼下令,“马队进宫!随老夫擒杀嬴政!”马队骑士一声呐喊便冲向了城门。
恰在此时,一阵沉雷般响动,蕲年宫厚重巨大的石门轰隆隆关闭。箭楼骤然一片火把,仪仗将军举剑高呼:“贼子作乱!杀——”磙木擂石夹着箭雨在一片喊杀声中当头砸下,城下顿时人仰马翻一片混乱。嫪毐被嘶鸣窜跳的战马掀翻在地,一身泥水爬起来又惊又怒,马鞭指着城头连连大吼:“杀这狗崽烂鸟!一个不留!拿住嬴政封万户!都给老子上!”转身又马鞭点着冷齐吼叫,“军马都给老子拿来!不去咸阳,先杀嬴政!快!”冷齐从未经过战阵历练,陡见面前血肉横飞,原本已经抖瑟瑟乱了方寸,又被疯狂的嫪毐一通大吼,竟是话都说不浑全,只连声应着爬上马背便一阵风去了。嫪毐气急,提着马鞭对着将醒未醒的卫卒们挨个猛抽:“猪!猪!猪!都给老子爬起来!再睡老子开了你这猪膛!”卫卒千夫长连忙掏出牛角短号一阵猛吹。王城卫卒原本秦军精锐,一闻凄厉战号立即翻身跃起,步卒唰唰列成百人方队呼啸着杀向城门,骑士百人队立即以弓弩箭雨掩护,气势战力显然比乱纷纷的嫪毐马队大了许多。
“猛火油——!”城头仪仗将军一见卫卒猛攻,突然一声大吼。几乎是应声而发,城头立即显出一大排陶瓮铁桶木桶,随着咕咚咚哗哗哗大响,气味浓烈的黑色汁液立即从城墙流淌下来弥漫在嫪毐马队与卫卒脚下。便在此时,城头火箭连发直射黑色汁液,城墙城下轰然一片火海,马队步卒无不惊慌逃窜。嫪毐大骇,在门客护卫下逃到宫前大道的尽头兀自喘息得说不出话来。此时,一个谋事坊门客上来划策:“看来嬴政有备,长信侯此时不宜强攻。待天亮之后,赴咸阳军马调回,再与岐山河谷伏兵一起杀出,三面猛攻,必杀嬴政无疑。”嫪毐气狠狠点头:“传令下去,嬴政狗崽多活半日!老子多歇半日!你几个催发兵马,老子候在这里,等着给嬴政狗崽开膛!”门客谋士们情知不能再说,便上马分头部署去了。嫪毐一阵呱呱大笑:“酒肉摆开!都来!咥饱喝足!杀进蕲年宫,每人三个小侍女!啊!”骑士门客一片欢呼大笑,蕲年宫外便是胡天胡地了。
倏忽天亮,雨后初晴的清晨分外清新。天蓝得辽远澄澈,地绿得汪汪欲滴,一轮红日枕在岐山峰头,古老雍州的山水城池竟沉醉得毫无声息。正在日上竿头的时分,蕲年宫外又喧闹起来。冷齐与几路谋士分头来报:赴咸阳兵马已经在郿县追回,岐山河谷的伏兵也已经就绪,晨辰时,咸阳、太原、山阳、雍城思四路一起举兵!打盹儿醒来的嫪毐顿时来了神气,马鞭敲打着冷齐带来的几架云梯,又对着沉寂的宫门吼叫起来:“拿两千兵马!老子偏要从这正门摆进去,在蕲年宫太庙掏出嬴政心肝下酒……”
“长信侯!快看!”一个谋士锐声打断了嫪毐。
门客骑士们全都惊愕得没了声气——辽远澄澈的蓝天之下,一柱粗大的狼烟端直从蕲年宫孤峰升起,烟柱根部腾跃的火苗清晰得如在眼前!
“烂鸟!”嫪毐呱呱大笑,“要烧蕲年宫,想得美!”
“长信侯有所不知也。”面色苍白的冷齐喘息指点着,“此乃狼烟,自古以来便是兵事警讯,但有军兵驻扎处,见狼烟便须驰援。今狼烟起于蕲年宫,分明是嬴政召兵勤王……”
“邪乎!”嫪毐眉头拧成了一团,分明对这柱粗大的狼烟极有兴致,不待冷齐说完便自顾大呼小叫起来,“这蕲年宫哪来得狼粪?阴山草原狼多得邪乎,岐山也有狼?你等不知道,这狼烟是狼粪烧得,狼粪是屙得!狼粪晒干,再收成一堆捂着柴火烧才能出烟!老子狼粪都烧不好,嬴政竟能烧狼粪?邪乎邪乎!没看出小子有这号本事。娘个鸟,这蕲年宫要烧了,老子母狗岂不少了个安乐窝……”
“长信侯!”冷齐终于忍不住吼了一声。
“喊甚喊甚?知道!”嫪毐似乎回过了神来,“老子杀过狼!还怕它狼烟?”转身抄过卫士手中一口胡刀挥舞着大吼,“给老子起号!明兵暗兵一起上!嬴政要烧蕲年宫,叫戎翟老儿也一起杀过来!”
一时号角大起,遥闻四方山谷喊杀声此起彼伏,分明是渭水岸边与岐山河谷的兵马已经发动。嫪毐大喜,一声喝令,卫卒与新来步卒便展开云梯冲向城门,蕲年宫顿时一片震天动地的杀声。堪堪将近正午,蕲年宫南门岿然不动。背后的岐山河谷分明阵阵杀声,却硬是不见猛攻蕲年宫的迹象。嫪毐急得不知大骂了多少次烂鸟狗崽,却依旧只能在南门外原地打圈子。正在不知所以之时,几个浑身血迹的门客带着几群同样浑身血迹的乱兵内侍侍女不知从哪里涌来,乱纷纷一阵诉说:号角起时,岐山河谷的内侍军已经悄悄爬上蕲年宫背后的山头,不料从密林中突然杀出无数的翻毛胡刀匈奴兵,砍瓜切菜般一阵大杀,三千多内侍军十有六七都折了;渭水北岸的三万多卫卒县卒官骑,一闻号角便在卫尉嬴竭率领下向蕲年宫杀来,不料刚刚冲出两三箭之地,两侧山谷便有秦军精锐铁骑漫山遍野杀出,不到一个时辰便死伤无算,卫尉被俘,全军四散逃亡……
“烂鸟!”嫪毐暴跳如雷,一个大耳光便将冷齐掴倒,“烂鸟烂鸟!老子大事都叫你这般烂鸟毁了!还谋事坊,谋你娘个鸟!”举起胡刀便要砍了冷齐……
突然之间,却闻四野呼啸喊杀声大起,秦军的黑色马队潮水般从南边包抄过来,当先将旗大书一个斗大的“王”字,一望而知必是铁骑精锐无疑!与此同时,几支怪异的飞骑又潮水般从蕲年宫背后的三面河谷追逐着嫪毐的内侍残军杀出,一色的翻毛胡袄,一色的胡骑弯刀,粗野的嘶吼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