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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不要巧兰这丫头了么?你不是要她去死么?你不是站在村西头的土坡上哭哩么?你哭去呀你!”
刘歪脖理直气壮地说:
“我以前叫巧兰这丫头去死,是想叫你再生一个出来,可现在你水干泉枯生不出来了,我总不能膝下无儿无女吧?想着我们都是行将就木的人了,所以我才站在高坡上去哭。我哭,是因为苍天不仁啊;我哭,是因为你那二亩破地几十年只生出一个巧兰来。你以为我是没事哭着玩儿呀?”
马玉红被男人这样一说,便如一只硬皮球泄了一半气——软了,不跟男人说话了。不一会儿,眼泪却不由自主地跑下来浇湿了她的前襟。
其实,女人生不出孩子是男人的缘故还是女人的缘故,刘歪脖自己也说不清。反正刘歪脖已经习惯了对自己女人的愤怒,他总是愤怒地说,你去做饭吧。你去下地吧。你去睡觉吧。你去那个啥啥啥吧。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每一句都铿锵有力,硬硬邦邦。
刘歪脖有自己的大号刘进举,这个名字在过去,就是考取功名的意思。他曾在最后一期城隍庙里办的学堂读过书,用功得很,据说他脖子歪就与读书用功有关。后来城隍庙里的学堂散了,只喝了半瓶墨水的刘歪脖,只得下地干活了。
刘进举叫马玉红去叫刘巧兰回来,马玉红说她不去。
马玉红一硬,刘歪脖也就没有办法了。
他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世界在眼前一点点变得模糊起来,最后成了黑黑稠稠的一团。
刘歪脖重新抬起自己的脚,跨出了门槛。
马玉红朝他的背影乜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又重新坐下来流自己的眼泪了。
刘歪脖走进深深的夜色里,他的身体被夜色裹得严严实实。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是明亮的,沙洼洼所有的狗都停止了吠叫,村街上静极了。刘歪脖向西走了一阵,来到马善仁家门前的时候,他就在那里停住了。
他推了一下马家的街门,因为用力太小,门没有开,事实上街门已经从里面扣住了。刘歪脖从门缝里看到了马家屋里透出来的昏黄的光亮,在巨大的黑暗里,那一片光亮显得十分珍贵。接着,他听到了马三多呵呵的笑声,又听到了刘巧兰说话的声音。当一声婴儿的哭泣钻进他耳朵里的时候,他意识到,这就是刘巧兰生出的那个小野种。
最终,刘歪脖没有勇气敲开那扇紧闭的木门。
第十四章
马嘟嘟两岁的时候,马善仁说:
“三多,套上牛车,明天就去打柴吧。”
冬季里,打柴是沙洼洼人最具象征意义的一件事。柴米油盐嘛,打柴当然不能算是小事儿。没有柴,生的做不成熟的;没有柴,冷屋子变不成热屋子。因此,沙洼洼人一入冬就要打柴。等到把红柳棵子呀、梭梭呀这些硬柴火在房前屋后高高地码上一垛两垛,半个冬天也就悄悄过去了。接下来就是运肥、选种、收地、耙地,准备春耕了。这些活儿都干完了,一个冬天也就悄没声息地过去了。
因为家里添了人口,马善仁今年准备多打两车柴,所以他认为在打柴这件事情上,他们家必须比别人行动得早一些。
打了三车柴以后,马三多问马善仁:
“爹,行了吧?”
马善仁用手中的木棍敲着柴垛,又用步子踏了踏说:
“不行,三多,再打两车吧。去年咱们打了三车,差不多全烧光了。”
于是,这个早上天还没有亮,马三多就赶着牛车出发了。只要马三多喊一声呔啾,老黄就会不停地走,一直顺着路走下去,把马三多拉到打柴的地方。马三多穿着皮袄蜷在车厢里,像一只硕大的蛹。打柴的地方很远,那个地方被他们叫做八墩沙窝。这条很长的路,老黄每年冬天都要走好多个来回。所以这个时候马三多完全可以睡上一觉,等他醒了,老牛就把他拉到八墩沙窝了。
当然,有时候也会有伴儿,他们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地,也就到了八墩沙窝了。
他们说:“马三多;刘巧兰咋样啊?”
马三多就说:“刘巧兰么,呵呵呵呵。”
他们说:“听说她生了个娃子啊。”
马三多说:“他叫马嘟嘟。”
他们说:“有一多岁了吧!”
马三多说:“两岁了。”
他们说:“他长得像刘巧兰啊还是像……啊你?”
马三多说:“他嘛,脸长得像巧兰,腿裆里么,长得像我,呵呵呵。”
他们说:“刘巧兰的……尻子白啊不白?”
马三多说:“呵呵。”
他们说:“刘巧兰的妞妞大啊不大?”
马三多说:“呵呵呵。”
他们说:“刘巧兰腰细啊不细?”
马三多说:“呵呵呵呵。”
他们说:“刘巧兰的奶马嘟嘟够吃啊不?”
马三多说:“吃不完,小东西吃不完。”
他们说:“那你得吃啊,你要不吃,你爹可吃哩。”
马三多说:“我爹是个瞎子。”
他们说:“吃奶用的是嘴,又不用眼睛。”
马三多说:“瞎子看不见妞妞。”
他们说:“看是看不见,但可以摸到。”
马三多说:“我爹真的是个瞎子。”
他们说:“你爹吃饭的时候,不会把饭喂到鼻子里去吧?”
马三多说:“那倒不会。”
他们说:“只要把饭喂不到鼻子里,就能摸得到妞妞。”
马三多不说话了。
他们说:“你个傻小子呀。”
“……”
他们说:“你都打了整整一个冬天柴了啊。”
“……”
他们在半道上停下来吃腰食的时候,马三多没有叫老黄停,他有意把他们甩开了。
老黄不知道是赌气还是咋的,反正它把车拉到了一个沙坑里。拉进沙坑之后,老黄拉不动了,就在没有听到马三多口令的时候,擅自做主停了下来。老黄的鼻孔里喷着两股粗粗的白气,出气的声音一次比一次长。老黄跪在地上努力了几次,还是没有办法把车从沙坑里拉出来,于是老黄的眼里便流出了两行愧疚的泪水。
马三多醒来的时候,老黄的呼吸声已经听不见了。老黄安静地卧在清晨的沙地上,它的两只前蹄子紧紧地收在胸前,脖子上还套着拉车的夹板和纤绳。马三多喊了一声,老黄没有动。他又喊了一声,接着又一连喊了好几声,老黄像固执的马善仁一样卧在那里,背影里还露出几分腼腆和忸怩。
老黄嘴唇上竖着的几根长毛上,挂满了冰冷的白霜,仿佛又增添了几根粗粗的白胡子。
看着老黄与以往不同的卧姿,马三多给吓了一跳。他一个蹦子翻下车,用力扯了扯牛缰绳,又用手拍了拍老黄鼓起来的肚子,然后,他用自己的眼睛盯住了老黄的眼睛。
老黄的眼睛是混浊不清的,在晨光中也泛不起一丝鲜亮的光泽。老黄脸颊上冻僵的泪水已经凝成了两道晶亮的冰凌。马三多扳着两只牛角摇了摇, 老黄的身躯已经僵硬成一个整体了。他突然感到害怕起来。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不远处的沙梁上,一丛一丛的红柳正发出一团团暗红色的光芒来,几只头上长角的鸟在沙地上叽叽喳喳飞来蹿去,四野的空寂被一声声鸟鸣无情地撕碎,又被一瓣瓣抛向高空。
“爹呀,老黄走不动了,它再也走不动了啊,爹——”
马三多一屁股坐在了沙地上。
马三多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撕心扯肺的,但很快,他的声音便被大漠清晨辽阔的空寂吞噬了。
老黄无疾而终,马家父子一连悲伤了好几天。
马善仁说:“老黄走了啊。”
马三多说:“老黄死了。”
马善仁说:“老黄走了,我们家的天就塌了啊。”
马三多抬头看了看天,说:“天没有塌啊。”
马善仁说:“我们家的天塌了啊。”
马三多转着脑袋在院子里看了一圈说:
“我们家的天好好的哩。”
马善仁说:“唉。”
马三多说:“你唉啥?”
马善仁说:“老黄走了,地咋种上啊?”
春播的到来,很快把没牛的困惑重新摆在了马家父子面前。
没有牛,谁来拉犁?没有东西拉犁,咋往地里下种?春天不下种,秋天收啥?
想了一想,马善仁说:
“只有去借了……”
马三多首先去了他二叔马德仁家。
那时候马德仁和丁玉香还有杏花正围着一张方桌,吸溜吸溜地吃调了油花的面条。马三多一进去,杏花就用鼻子哼了两声,从方桌边移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自从马三多把刘巧兰背回自己家,杏花见了表哥马三多,就只有这样一个动作可以做了,那就是“哼——哼——”。马三多和她说话,她理都不带理。她总是用鼻子发出“哼——”的声音。听得多了,马三多就认为一定是她癞蛤蟆一样的鼻子出了啥毛病。
马德仁抬起头问马三多:“饭吃了?”
马三多虽然没有吃,但他还是说:“二叔,我吃了。”
于是,马德仁和丁玉香便埋下头继续吃面条。丁玉香的额头上吃出了细密的汗珠子。吃完最后一口,马德仁伸出宽大的粉红色舌头,把碗仔细地舔了一圈,然后速度极慢地把碗放在厚厚的沙枣木桌面上,又漫不经心地把筷子架到碗口上。马德仁的这一系列动作,充满了傲慢。
马三多看了一会儿二叔的脸说:
“二叔,我爹叫我来借牛。我们家老黄死掉了,今年的地,眼看就没法种了。”
马德仁慢慢地抠出牙缝里的一片酸菜叶,挑在指头上端详着说:
“借牛么,当然可以,不过牛的力气是从啥地方来的呢?牛只有吃草才能生出力气。但牛吃草生出的那点力气,只能拉车,不能拉犁。不是不能拉犁,是拉不动犁。要拉犁,牛就得吃精料。啥是精料?精料么,就是正经粮食。三多你为啥有劲把刘家巧兰从河里背回来?刘巧兰为啥有劲生出娃来?那是因为你们吃了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