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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也不用解释。
长安做所有这一切,原是因为自己甘心情愿。──只为了教赵苏稍微高兴一点。
他知道赵苏一向是喜怒难形于色的。
只要他的眉毛稍稍舒展开来,长安就知道那是赵苏表示高兴的意思。
他做所有的一切,不过只为了天天能看到赵苏这样的表情罢了──而且是在自己面前!不是面对其他任何人!
这就是他所能愿望的最大幸福了!
──其他的他可是一点也没想过。
眼下该怎么办?──长安完全乱了分寸。
自己居然昏头昏脑地做出了让主人难堪又难过的事──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嗫嚅着却无论如何说不出话来──只能畏怯地瞧着赵苏的脸色──还是很平和,刚才泛起的羞耻的红色已经下去了,又恢复那种透明般的苍白。
居然在这种情况下遇到耶律大石──赵苏只希望自己快点消失最好!
不用看他也知道耶律大石此际是用什么样的眼光在看着自己──
──原来这个人居然就是你的仆人?
──天啊……你怎么就落魄到这样子啊……
他可以忍受任何的苦难、憎恨、和屈辱──就是无法忍受同情
他可以忍受任何人的同情──却无论如何不希望那个人是耶律大石……当然,还有……煜……
煜……
明明才是几天前见过的人……此时提起竟已遥远得,象是不知何年何夕的往事。
竟然如此,那为什么心里还是要一针一针地痛。
宁愿刀剑的横劈──虽然剧痛难忍,那毕竟是瞬间,虽然伤疤弥久,它最终总要愈合!
而如针如烤──不剧烈,温温的细细的痛,却不知这疼痛何时能够终结。
我可以忍受任何的伤心跟痛苦──但是,希望是那些能够遗忘的伤心跟痛苦……
……
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的生存仿佛就是悲哀……
那些曾支持了他这么多年的信心跟希望瞬间崩塌……只觉心里空无所空,痛无所痛!
──幼年听宫里的老嬷嬷讲过,天上的每一粒星辰,都对应这世间一个灵魂。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等待自己的家园。
那么,人海茫茫,我的桃源也一定在等着我的光临……
…………
现在赵苏突然灰心到了极点……突然一句话也不想讲,一个人也不想面对……孤独终生就孤独终生罢……只想去一个安静无人的地方,实在已厌倦了这些总让自己惶恐于应对的凡尘琐事了!
心灵麻痹般的空虚,他缓缓转过身去──
“苏儿──我实在没有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突然响起的喜悦声音,教他一滞。
耶律大石走了上来,亲切地拉起他的手:“苏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大概是察觉到了赵苏的情绪,耶律大石的态度迅速地明朗起来。──还是当年那个细心体贴的重德。
往事……
关山、大漠、风雪、帐篷……还有耶律大石家里的紫荆树……和那个温柔地怀抱着自己,说“没事了”的青年……
……多少年的影象,突然穿越时空归还心中。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耶律大石是比自己大六岁。
今年是天会十八年,那么,今年──他该是、整四十岁了……
胸口突然一痛──当年彼此相逢时,耶律大石才二十几岁,自己还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原来,时光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看着依然英气未减的耶律大石,不经意地发现他乌黑鬓边的几缕银丝。
岁月何曾饶过彼此?
赵苏心想,此际在耶律大石眼中的自己,大概也只有一个“老”字可言。
在此相逢,能说什么,能说什么?
只有一句,似可道尽万千感慨……
──嗟旧日沈腰,如今潘鬓,相见争如不见……
依稀犹记,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那些曾经的欢笑柔情,如今都已成记忆。
当年大漠春风里、那场曾念念于心的约定,──如今也休,莫把提起……
有些事,过去了,就无法再回来。──当年的事,就当是痴儿女,未识世间事;胡乱闹些情长情短,如今想起且作一笑罢!
“哦……没什么。──你怎么又会在这里?”
淡淡带过耶律大石的提问,赵苏反问一句。
──“啊……有点事。”
耶律大石也作如是轻描淡写的回答。
──两人彼此互视,都感觉到彼此客气态度下的生疏跟隔膜。──忆当年,曾驰道同载,雪毡携手,你我两心相许……
“夜已深了。”
客气地向耶律大石点点头,赵苏准备入内休息了。
“啊……是。”
耶律大石茫然若失地站在原地,让赵苏过去──看着他和记忆那个纤细少年再不相同的清瘦背影,在视线里渐渐远去……一步、两步、三步……
──突然有年少往事跟情怀,呼天啸地而来,直逼心中,直逼心中……!
……你给我你的眼泪和香气,我给你我的温暖。
那最初的从战场的血腥里抱出来的苍白异香的少年……
那一夜彼此相偎,在梦中哭泣的年少的你……
充满了眼泪和香气的梦想……那时你看起来仿佛是一抹无论如何热闹不起来的幽魂……后来,有,带着南国的水脉烟香似的温柔般的青涩亲吻……最后还有,那如蝴蝶般飞过大漠春风里的约定……我们彼此的约定……
请你……等我两年……等我两年……
──谁知,这一分别,就是十六年!
今生已经无多。
如果再次分别──我想我们恐怕今生今世都无法再见了……
苏儿……
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个属于多少年前──那场风花雪月般往事里的亲昵称呼……突然惊觉自己方才竟然也就这样脱口而出──“苏儿!”
啊,如今都已年过而立,非复当年年少模样!──岂能还用这等昵称?
还是说,你在我心目中,从未追随岁月的步履,从未蒙受岁月的尘蚀──永远都是那般的年少、脆弱,带着你的眼泪和香气……
耶律大石突然急切地想挽留住什么!
“啊唷──”
突然听到压抑的痛声,耶律大石惊觉抬头,才见走出不远的赵苏此时不知为何竟半跪在了地上!
一手撑地,似乎想要站起来──却──难道他脚伤到了?
难怪方才奇怪他步履实在缓慢!──“大人!……”长安已大惊飞跑了过去!
……虽然赵苏不肯,耶律大石还是强制地要他把鞋袜除了下来──一看,不觉皱眉!
脚脖子至脚背,全肿了起来,又红又亮,俨然馒头相似──伸手一按,赵苏痛得浑身一抖!虽然咬着嘴唇没叫出声来,可是苍白的额头上已然渗出了一层冷汗……
“伤到筋骨了。”
习惯戎马生涯,岂又不熟悉这些伤症?──原无大碍,但苦于此地并无良药!
──赵苏却闻言脸更白了一层──如此耽搁,何日能望江南?──眼下阮囊羞涩,又怎能延请医生?
心里凄然──细味红尘,才知此中多少苦涩辛酸!
凡人也不好当呵……
却听耶律大石温声道:“──你……跟我回去暂住一段时间,待把脚伤治好,再回南边去可好?”
他态度平易,竟是商榷口吻,──实怕此提议让赵苏觉得有伤自尊。
赵苏无言──此境此地,他有何条件何资格反对?──如果自己一人,伤病老死可也,他早不心疼自己!──可是还有长安……总不能白白牵连了这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侍从。
侍从……想起长安那天的坦诚心迹……心里不觉苦笑。
只能默默地点点头,说一声:“谢谢你……”语气厌倦得连他自己都过意不去。
耶律大石却毫没介意,只是道:“那先到我房里去罢!”一伸手就把赵苏抱了起来──“重德!……”──吓了一跳,更注意到耶律大石身后军士陡然张大的嘴巴──和长安惊愕而迷惘地睁大的眼睛──羞耻和难堪,只说:“放我下来罢……重德!”
“好了……别逞强了!看你的样子,怎么能自己走路?──你以为自己很轻吗?这里除了我,大概其他人也抱不动你!”
虽然是开玩笑,语气中的温暖和安抚却教赵苏心头轻轻一热。
是啊,不能做伴侣……我们还可以做兄弟啊──他能了解耶律大石此时的心意。
抬眼看他,耶律大石也正含笑看自己──两人微笑互视。
──往事已矣。
余生切莫轻言放弃。
原来当年天祚帝被俘后,耶律大石措手不及,兵败如山,只得率领故辽北边部分戌军,以及各族部众,从鄂尔浑河畔出发,西行万里,历经险阻,到昆仑山一带,重开疆域。在弟弟夷列的帮助下,他东征西战,收复了不少部落,于宋建炎四年建立西辽,改元延庆,定都八喇沙衮。如今就是往此处去。
原来他做了皇帝了。
赵苏一时也说不清什么感触。──世事真如白云苍狗,斯须变幻,非自己所能逆料。
见了耶律大石的妻子咸应皇后塔不烟。也见了耶律夷列。──当年的小孩子早已长成翩翩青年,不过不知为何,居然至今尚未成婚。──耶律大石抱怨了一句:“也不知他想些什么呢!给他挑那么多女子,他居然一个也看不上!──唉!随他去吧!”
问及燕王妃──耶律大石顿时露出了一脸苦相──告诉赵苏,他也不懂为什么,年纪高大的燕王妃,近年来脾气越发执拗,居然硬要搬到辽与西夏边境的夹山一带去住──说了多少遍那里顶不安全,可是燕王妃铁了心要去那里住,谁也劝不转──她也不说为什么,──只好任她去了──除了更多添兵马保护母亲,耶律大石也想不出任何办法。
耶律大石吩咐去找医生赵苏疗伤──本来一直沈默不语的耶律夷列突然皱眉道:“王兄何苦又找那些不中用的大夫来献丑?我看他们没有一个医术到家!不如我来为苏兄治疗罢!──保管药到病除!”
耶律大石一楞,突想起夷列精通药理,一向确实比那些庸医高明万倍!平时军中伤故,都多亏他时时照应──便作应允。
第二天耶律大石又来。
见赵苏披衣坐在窗下,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候太阳正好。透过青枝绿叶的阳光照耀得那一张苍白的脸上也有了红晕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