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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吃完早饭就要走。”
“算啦,算啦,你往哪里走,你就暂时安定一下吧!你别忙着说不,等我先说
完。”王宏俊急切的止住刘慰祖抢话,一方面已把热腾腾的咖啡给他端到小桌上。
“今天一早郭新治就来电话,他说:‘老王啊,咱们可不能叫慰祖再流浪下去,要
想办法让他定下来。’你看,朋友对你多关心,你怎么可以说走拍屁股就走?”
“我昨晚上借着酒劲,大撕这些文明人的假面具,他恨我都来不及吧?还认我
是朋友?”刘慰祖怀疑的说,开始慢慢的吃着早餐。
“恨?由哪里说起呀?谁都可以有自己的想法,谁都可以意见不同,动不动就
恨还得了。”王宏俊坐在刘慰祖对面,喝着他新冲的茶。“老弟,在某些时候,人
要宽厚、装傻、随俗,做个你所谓的‘傻快乐’,譬如像兄弟我。”
“所以我很佩服你。”刘慰祖调侃的看着王宏俊。
“你这句话就说得不够真。你一点也不佩服我,不单不佩服我,你根本不佩服
任何一个人。不过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要学学我的生活态度。”王宏俊比了个
手势,阻止刘慰祖打断他的话。“如果你不是我的朋友,我什么都不会说,你是我
的朋友,我要是不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未免于心不安。慰祖,你不能再把自己作贱
下去,你要回过头来重新生活——”
“怎么样重新生活?”刘慰祖笑着问。
“正正经经的做点什么!定下来,回到正常社会过正常人的生活。慰祖,你非
得改变一下生活方式不可,你这算什么?三十大几眼看快四十的人了,过的日子像
个嬉皮。这怎么行?简直糟蹋了你的聪明才智,也对不起你的父母。想想看——”
“嘻嘻……”刘慰祖小声笑个不停,笑得王宏俊说不下去了。王宏俊翻着眼睛
问:
“你笑什么?”
“我笑我已经猜到你下面的话了。”刘慰祖止住了笑。
“下面什么话?”
“我想再说下去就是叫我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了。”
“就算我真那么说也不可笑,你该有个家。”
“哪个发了疯的女人会跟上一个流浪汉?”
“所以我说你得定下来。”
“怎么定?”刘慰祖又想笑。
“别笑,我已经替你答应了。等会陪你到一位谭先生那里去。老郭说谭先生要
开餐馆,托他找人给做设计工作。他现在灵机一动想到你,你不是也做这一行吗?
所以叫我跟谭先生联络,我刚打过电话,你吃完了就去——”
“你替我答应了?”刘慰祖有点责怪的。
“替你抓住了这个机会,做不做的决定权在你。去谈了再说。”王宏俊见刘慰
祖的神情不愉快,继续解释道:“慰祖,朋友们实在是不忍见你这样下去,希望你
定下来。我们的构想是:你不如在海德堡开个美术工艺社,资金方面大家可以想办
法,我保证尽力。”他拍拍胸脯。“我也希望你摘下有色眼镜,好好的恋次爱,把
你那危险的人生观改改。”
“老王,好朋友,你为我想得太周到,对我希望得也太多了。”刘慰祖站起身
连着拍了王宏俊几下肩膀。“只怕我会让你失望。至少,我知道是不会‘好好恋次
爱’的,我根本否认爱情,我跟女人交往,目的只有一个——”
“别说了,我知道你那个目的。”王宏俊的圆脸上挂着愁苦和无可奈何。吁了
一口气,又道:“记得你说过,曾经爱过一个女人,结果是被骗,很恨她。到今天
还恨?”
“还恨。那个女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遇到,我都要报复。要把她给我的痛苦
还给她。”
“那又何必。”
“那没办法,我这个人就是容不了欺骗和虚伪,对于这种人我永远不原谅。”
“慰祖,我认为能饶人处且饶人。”
“老王,我不能。我们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
“我想再问你一句:你这么做对你自己,对别人,都有什么好处?起什么作用?”
王宏俊叹着气。
“大的好处大的作用是没有,小的有一点。好处是我不必再去敷衍那些伪君子
和说谎者,不必再受约束。到底把自己从那个可笑的圈子里解脱出来了。作用吗?
最让我想起就会开心得直笑的是,报复了好多人。”
“报复了谁?”王宏俊困惑的缩起稀疏的眉毛。
“报复我们刘家的祖先,你要我争气,我就偏不给你争;报复我祖母,她希望
我娶个高贵千金做刘家的孙少奶奶,好让她抱曾孙子。我偏连婚也不结,把她的曾
孙子也耽误了;当然更得报复我父亲,他指望我念个博士出来,给他争面子,还等
着我继承他的事业。对不起,我可没那兴趣。”
“这是为了什么呀?慰祖,我真不了解你,我们怕真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
王宏俊差不多绝望的说。
“老王,你知道的,我曾经是个很乖很乖的傻快乐,预备做一辈子傻瓜蛋的。
可是那些人,居然把我那点可怜的傻梦整破,把我的人生一段段的毁坏,实在太卑
鄙太残忍也太可恨了。我的报复实际上是跟他们同归于尽,可怜得很。”
“喔——那么,你去不去那个姓谭的华侨家呢?”
“就去转转吧!”刘慰祖又点烟,已是第三支了。
“你抽烟大多,肺怎么受得了?”王宏俊又隐约的叹气。
“谁管肺受不受得了?”刘慰祖重重的吐了一大口烟,任性的扬扬眉毛。“像
我这样一个没法子再做傻快乐的人,早已看开了,绝不肯为了多活两年而委屈自己。
生命并不值得我为他吃那样的苦。我也不像你,觉得生命那么可爱。”
“生命是可爱的,人人这么觉得,如果你不这么觉得,那是你反常,不是别人
不对。”王宏俊说着改变了口气,和善得像在哄一个小孩子。“所以,慰祖,你一
定得定下来。”
“我东漂西荡惯了,定不下来了。”
“瞎说,从没听说过谁有流浪的习惯,你又不是吉普赛人。快去吧!快要十一
点了。”
姓谭的华侨住在一幢公寓大楼的三楼。刘慰祖和王宏俊乘电梯上去,不等按电
铃,门就已经打开了。
一个清瘦的中年人站在门里,他穿着铁灰色的整套西装,雪白的硬领衬衫,打
着素色领带。见他们上来,他笑着说道:
“家栋眼睛好,从窗口看到你们来了。”
“这位是谭允良先生,这是我的老同学刘——”
“刘浪。”刘慰祖郑重的自报姓名。
“好潇洒的名字,一听就是个艺术家。不过我可不敢叫这个名字,我流浪流怕
了。”谭允良幽默的说。
他们刚在客厅坐定,一个身材细高面目清秀的男孩子就腼腼腆腆的进来了。
“爸爸,要不要把妈妈煮好的白木耳盛给客人?”
“唉!十四五岁的男孩子,还傻头傻脑的,什么叫客人?这不是王叔叔吗?这
位是刘叔叔。”
“喔,王叔叔,刘叔叔。”那孩子笑着挠他又浓又黑的头发。“你们喜欢白木
耳?”
“喜欢,麻烦你盛碗给我吧!”王宏俊很欣赏的朝那孩子打量了一会,转过脸
向刘慰祖道:“家栋这孩子很讨人喜欢,心地单纯、听话,人又聪明。”见刘慰祖
国不转睛的盯着家栋,他又问;“你看我说的不错吧?他还会弹吉他唱热门歌呢!”
“不错。可是——可是我看他怎么这样眼熟?”刘慰祖悠悠的转过眼光来。
“你看他眼熟?我早就看他眼熟了。你猜他像谁?他的五官很像美国的电影明
星娜姐丽华。”王宏俊说。
“王叔叔,娜姐丽华是个女人,我怎么会像个女人呢?我不像她。”家栋红着
脸提出抗议。
“叔叔没说你像她,只说你鼻子眼睛有点像她而已。叔叔才真像女人,米契老
说我像松达太太。”王宏俊的话把几个人都逗笑了,家栋笑得最厉害。“家栋,学
习没问题吧?”
“喔——”家栋立刻收了笑容,忧虑罩在脸上。“德文还是太难,文法弄不清。
数学也有不懂的地方。”他有点羞涩的说。
“不懂就问嘛!你什么地方有问题?拿来我看看。”
“去盛白木耳吧!然后把数学和德文都拿出来请王叔叔教教你。”家栋应着出
去后,谭允良又遭:“家栋从小念书就好,不用我们操多少心。到了德国问题就多
了,他是乖,可是德国的社会不一样,各种引诱力大,外国孩子比较野,家栋又是
个没主意的,这几天就吵着要买摩托车呢!因为他的朋友有,我们怕危险,不敢给
他买,他还不高兴呢!”
“这么大的孩子,最容易受朋友的影响。”王宏俊说。
正说家栋,家栋就端个托盘进来了。他先在每人面前放了一碗白木耳,再把腋
下夹着的数学书拿下来。
“念几年级了?”刘慰祖端起白木耳来喝。
“二年级,就是初中二。”家栋说。
“咦!怎么没看到谭太太?”王宏俊问。
“她到教堂去了,就回来的。她每个星期天都去。”
“信得好诚啊!”王宏俊说。
“她是在逃难的路上大彻大悟而信起教来的。对她来说,有个信仰比没有好。
我鼓励她到教堂去。”谭允良笑得很苦涩似的,嘴的两旁深深的陷着两条大纹。
王宏俊是啊是啊的连连附和,最后道:
“谭先生,艺术家已经在这里了,你的计划如何?不妨跟刘先生谈谈。”
“好好,刘先生等等,我去找我的草图来。”谭允良说着出去了。临出去时对
王宏俊和家栋道:“如果你们怕吵的话,不如到家栋的房间里去讲。”
“王叔叔,到我房间去好不好?”家栋也说。
“好,到你房间去吧!”王宏俊和家栋也出去了。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刘慰祖一个人。他微微的蹙着眉,眼望天花板,一手托腮,
出神的寻思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