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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戈觉得尚义风这个人不同凡响,三十岁出头,浓眉大眼,长得铁塔似的;而且讲一口北方话,话语挺文气,不像个粗人。
第一个夜晚在灵棚见到尚义风时,吴戈问:“尚师傅,你搭棚是北京的风格,南方搭棚要刨坑埋竿。”
尚义风说:“对。我这棚还有一个巧处,只要一根杉杆脱位,顷刻间即可倒塌。”
汪一清在旁边点着头,说:“尚师傅的棚铺,是城里生意最好的。”
吴戈拿出二十块光洋,说:“承蒙费力,这是给尚师傅的赏钱。”
尚师傅说:“我们只收工钱,不收赏钱。”
这是个清高的人。
吴戈说:“事情办完后,我想请你和你的兄弟喝一场酒,如何?”
尚义风说:“谢谢。”
这一天晚饭后,吴戈对于倩说:“倩,我去灵棚应个卯,你就别去了,怪腻味的,没事到处走走,看看风景。”
于倩答应了。
吴戈走后,她坐在房里,觉得非常无聊。她知道在停灵的平和气氛中,到处潜藏着杀机。特高课的特务守灵,何来的鬼头鬼脑,汪一清和吴戈尽力压制的烦躁,而来寺中进香的香客也似乎多了起来。这一切都表明,那一批盘尼西林粉剂已经运出来了,只是不知在何处,只是一时无法交割出去。她站起来,走到院子里去,一院子的月光,院子那一角,有一个小小的荷池,开着粉红的荷花。她在池边坐下来,忽然想起钟过的两句词:“归来沉醉月朦胧,赏花气满襟犹润”,便叹了口气。
有人在背后轻咳一声。
于倩一回头,竟是何来。
何来说:“‘13号’,我是‘12号’。”
于倩忙站起来,惊大了一双眼睛,尽管早猜出何来是“12号”,但仍很突兀。
“‘13号’,你知道你的错误吗?”
“不知道。”
何来冷笑起来:“药市上女扮男装的,据查就是你!你知道军统的纪律!你必须将功补过,迅速查明药品藏在何处,谁是‘13号’,望好自为之。药品与其让共产党拿走,不如和日本人一起行动。”
何来说完,悄然而去。
于倩跌坐在石凳上。
夜渐深。
她盼着吴戈快回来,她要告诉他谁是“12号”,应该除掉这个人。一旦何来将她的情况汇报上去,后果不堪设想。只有让他在汇报之前消失,单线联系的“线”便断了,还她一个自由身,但……能这样明白地说吗?
吴戈回来得很晚,身上飘着酒气。他在荷池边找到了于倩。
于倩问:“你在灵棚里?”
“在灵棚坐了一会儿。便让人备了酒菜,去那两个歇班的特高课特务房里,一是和他们聊天,二是送一笔钱给他们,他们辛苦了。”
“就为了这个目的?”
吴戈一笑:“不;他们在喝过酒后说很感谢我的关照,问有什么要帮忙的。我说何来好像有什么来头,我很不放心。他们说:我们知道。停灵的最后一个晚上,龟山课长将有一次大行动,何来我们将密切注视。”
于倩为吴戈的坦诚而感动,他是相信她的。顿了一阵,她说:“何来可能要和日本人联系,要迅速除掉他!”
吴戈没有作声。
于倩忽然说:“他们的话可信吗?”
吴戈说:“应该可信。第一他们看出我和左次郎、龟山的私交不错;第二龟山不会向他们交底。明天是最后一天了。倩,你先去睡吧,我……去找老汪一下,安排明天的事。”
于倩深情地说:“你要小心。”
辛
这是七日停灵的最后一天。傍晚时分,天阴沉沉的,厚厚的云间隐隐响起了雷声。
汪一清先在各处转了转,又去灵棚呆了一阵,再返回自己的房中,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从房里提出一口小巧的皮箱,腋下夹着一把伞,朝古寺东北方向的云龙镇走去。
又一个影子从厢房里闪出来,那是何来。
在何来的身影渐远之后,又有两个影子悄悄地贴上去了。
走了一阵,汪一清悄悄回过头去,他的目光穿透夜幕,看见了若隐若现的何来。而在何来的身后呢,定然是特高课的人。他悄然笑了,他把伞悄悄丢入路旁的草丛。还要伞做什么呢?也许,他就回不来了,但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遗憾的是,他不能告诉尚义风,吴戈是我们的同志,他只是含糊地说吴戈是我们的好朋友,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吴戈帮忙。他今晚的任务是把何来引开,再引开特高课的特务。当然,灵棚里值班的特务无法引开,但尚义风自有办法对付。一切都要悄无声息地进行,因为住在古寺的香客中有特高课的人也有军统的人,只能巧取,否则就会暴露了吴戈,地福堂是我们的一个药库啊。他摸了摸怀里的枪,硬硬的,里面装满了子弹。
雷声隐隐。
按他的计算,他必须在大雨刚临之际到达云龙镇,然后住进一家小旅馆。
汪一清的步子时快时慢,一个多小时后,他走入了古香古色的云龙镇。街灯昏暗,行人稀少。
他跨进了“云龙客栈”。
客栈老板是个半老头子,瘦瘦的,正坐在灯下算账,算盘打得叭叭响。
“老板,有上等客房吗?”
“有。”
汪一清往柜台上丢了一块银洋。
老板说:“谢谢,只五角大洋一晚。”
不用找了,请来壶好茶。”
“好咧。”又对面里高喊一声,“有客人到——楼上雅间——”
一个年轻的伙计蹿出来,替汪一清提了箱子,引他上楼去。
伙计打开了一间雅室的门,又忙着点亮了桌上的煤油灯。说:“先生稍候,我即刻送茶来。”
室内很干净,一床一桌一几两凳,都是老式的红木家具。
汪一清警惕地看看听听,然后把箱子搁在门边的一个方几上。
不一会儿,一壶香茶送来了,伙计给他倒了一杯茶,说:“先生请用,我就不打扰了。”
汪一清虚掩上门,并不上闩,然后坐下来,从从容容地品茶。茶不错,很有味儿。
心里想:何来快来了吧。
一声炸雷响后,雨哗哗地下了起来,打得青瓦屋脊叮叮当当一片山响。
汪一清耳朵在雨声中警觉地捕捉另外的声音。
他听见了上楼的轻悄脚步声,然后响过楼道,在门边停住了。
汪一清说:“何来,怎么不进来,老朋友在这里见面,不容易。”
门被猛地推开。
何来一手握枪,一手把门掩上。
“何来,拿这劳什子做什么,我看得多哩。你们戴老板和我们陈老板是一家人嘛。”
何来把枪口略略抬高,说:“什么陈老板?你是共产党的‘13号’。”
汪一清冷冷一笑:“何来,你不会愚蠢到连中统局的陈立夫都不知道吧?”
何来说:“这箱子里是什么,是共产党急需的盘尼西林!”
“那好,你可以打开来看看。”何来把枪口朝着汪一清,慢慢蹲下去,把皮箱打开,竟是一箱子的鸦片烟饼子。
“兄弟,兵荒马乱的,谁不想捞点儿钱啊,你既撞见了,没说的,二一添作五,今晚交了货,钱一人一半。”
何来摇了摇头,说:“你以为我会相信?我要把你连人带货交给龟山。”
“你行吗?”
汪一清话音未落,急速地抓起茶杯盖抛过去,白光一闪,正击在何来握枪的手上,何来痛得手一松,枪掉了下来,欲弯腰去拾枪,汪一清已飞快地从怀里掏出枪,对准何来连发数弹,何来挣扎了一下,便倒下了。
汪一清一口气吹熄了煤油灯,蹿到窗前,推开窗,顶着大雨跃上了屋脊。
他听见了楼道上急促的脚步声。
他弓着腰在屋脊上行走,好大的雨,打得他睁不开眼睛,但他觉得从所未有过的痛快。而此时,他想到了云龙寺的灵棚里,定然又是一场好戏!他想从屋脊上爬过去,到了镇子端头,再跃下来,赶回云龙寺,那里需要人手。
一道灿亮的闪电划过雨幕,雨幕被撕开来。汪一清突然发现从一个屋跺口跃出一个人来,随即枪声响了。
汪一清倒下来,伏在瓦瓴上,他听见他的胸口在汩汩地淌血。
他轻轻说了一句:“我的任务完成了……”
壬
在汪一清提着皮箱走后不久,吴戈对于倩说:“今晚是停灵的最后一天,我们一起去灵棚吧。”
于倩发现吴戈的口气很急促,而且往常的夜晚守灵,吴戈总是劝她在房中歇息。今夜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发生,他执意要她去,是为了摆脱某种嫌疑,她想。
天上隐隐地响着雷声。
于倩说:“会有大雨来。”
“有大雨来才好。”
吴戈的回答又一次使于倩感到意外。
他们并排默默地走进了灵棚。
在此一刻,吴戈只知道今夜会有同志来取货,至于如何取法,他却不知道,汪一清没有对他说,他也不便多问。药品都藏在棺木的夹层里,难道会用武力取走?不可能,这四周都是特高课和军统的人,那样损失会更大。
尚义风迎上来,笑吟吟地说:“吴老板,你来了。”
吴戈点点头。便与于倩坐到灵台旁边的位子上去了。
一班和尚立即敲打起来,开始齐声诵经。那些光光的脑袋在煤气灯下,一闪一闪。
吴戈还看见特高课的那两个汉子,分别站在灵棚的两侧,腰间鼓鼓的。
雷声隆隆,大雨呼啸而至,灵棚顶上哗哗啦啦地响得十分恐怖。
吴戈的目光开始注意到搁置棺木的那个高出地面的石台,那是一块很厚的石板。他看见灵棚里除尚义风之外,还有好几个棚工在各处巡查。而尚义风不时地下意识走到石台边来,用脚碰碰石台的边缘,这个极细小的动作使他产生无穷的联想。但在此一刻,他并不知道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