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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3年第2期-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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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像失控的螺旋,我觉得我们不是在陆地上飞奔,而是上升,快速地上升。路两边黯黑的景物和灯光迅速后退,像遇见了疯狂的怪物,我们是怪物,两个背着私情逃亡的怪物。夜色渐渐张开,把光吐出来,把令人心跳的想法吐在我们的胸口。许红萼腾出一只手,一把抓住我,坚决而不可思议。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死气沉沉的木偶,现在却有着人的意识,显得烦躁不安。 
  许红萼问我怎么了,我几乎没听见她说什么,而是似是而非的说,这车子将会开到哪里。 
  许红萼笑了,你害怕我把你卖了不成。 
  害怕,我怕什么。 
  你怕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许红萼,对不对。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是因为我不能确定,而是我早已确定了。 
  许红萼抽走了那只抓住我的手,恢复了平静。方向盘下速度表的指针又爬升了一格。我告诫她开车小心点,不要开得太快。她仿佛也没听见我的告诫,眼睛死盯着前方,但却一片迷茫,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一条平坦无阻的马路。 
  这是一部不错的车。 
  从零加速到一百码,需要五十秒。 
  在这五十秒里。 
  我已从一个村庄来到另一个村庄。 
  从二十二岁来到三十岁。 
  车速终于减下来,道路变得窄而不平。一个小镇出现在我们前方,石化工厂的烟囱矗立在黯黑的夜幕中。这儿离市区已经很远,我不知道应该有多少里程,在回去的路上我才从路牌上看到,这个地方叫石门坎镇,距离市区有四十三公里。自始至终,我都没问许红萼为什么要来到这个破敝的地方。她把车子开下马路时,再次放起了白天听过的音乐,那歌声在夜幕中浓厚而纷嚷,试图努力要把我们推上某个制高点似的。车子在一片黑暗的阴影里停下来,所有的灯都已熄灭,我们就在这黑暗中摸索起来。我充满激情,但许红萼同志的激情远胜于我,在黑暗中,她才是热烈舞蹈的火焰。谁也看不见我们,甚至不可能看见这辆白色的小车,因为它被黑暗中的黑严密的包裹着,像地底下白色的种子。黑暗多么饱满,我们有着丰润的养分——一粒白色种子要萌发的激素。许红萼同志大声叫着,扭动着,带动了整个车子轻微的晃动,像要发动起来。车子真正发动起来了,载着我们,以不可能的速度飞奔。许红萼同志美得咬牙切齿,像一条母狗咀嚼着她的骨头,个别字词被她咬得嘎嘣嘎嘣响。 
  你不是我认识的许红萼,对不对。 
  我在黑暗中抚摸着许红萼,你就是我认识的那个许红萼吗? 
  按惯例,高二年级的学生要参加为期一周的社会实践,实践地点是离中学校不远的一家电气化设备工厂。星期一大早,赶到工厂大门口,有的学生已陆续来到,等在那里,一个个兴奋得不能行。这一个星期对他们来说等于放了个小假,当然会很兴奋。我警告他们进入工厂不准调皮捣蛋,要注意维护咱中学生的形象。大家一致叫好,说余老师你放心吧,反正就一星期的时间,再折腾又能折腾到哪里去。工厂派了三位团干部负责接待我们,也来到了大门口,热情地和同学打招呼。我赶忙让班长点名,看都到齐了没有,结果董力欣、赵紫鹃和许红萼没到。但很快董力欣和赵紫鹃就赶到了,只有许红萼一个人没到了。她是不是病了,还是忘了社会实践的事而照常去了学校。这时一个女生说,许红萼家就在这工厂后边,余老师,要不我去她家看看。就住在工厂后边居然迟到,去哪里了,去找男朋友了吗,她会有男朋友吗。这可说不准。我看见马建明暧昧地对董力欣说,你们两个还挺热乎的呢,是不是约好一起来的。董力欣高出马建明一头还多,他一把抓住马建明的衣领子,抡起拳头作打状。马建明夸张地嚎叫起来。我无心理会他们,我的嗓子有点儿干哑,算了,不等她了,我们先进去吧。 
  学生队伍鱼贯而入,进入一间和教室差不多大小,排好了课桌的屋子。三位团干部并排坐在台上,上午的安排主要就是由他们和同学谈谈心,谈谈他们的青春经历和工作以来的心得。同学们兴趣浓厚,纷纷举手发言,询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我被他们撂在房间的后门旁边,像一件被扔弃了的旧羽绒服,软绵绵地瘫在课桌上。我有些想睡觉,眼皮不争气地巴嗒着,恹恹欲睡。 
  房间的后门被人推了两下,没推开,轻微的脚步声向前门飘过去。那声音仿佛蕴藏着一股魔力,旧羽绒服一下子弹立起来,着了魔似的弹立起来,变得笔挺笔挺。我困意全无,两眼放射出起死回生的光辉。许红萼推开门,勒着头走进来,步履异常轻盈,像从荷塘里飞来的蜻蜓。我从小就喜欢捉蜻蜓,蜻蜓靠吃蚊子维持生命,我就把捉来的蜻蜓放进自己的蚊帐,让它们陪我度过炎热的夏夜。黑暗中它们趴在蚊帐的上方,非常安静,像被困住的优美的精灵。它们无心吃蚊子。第二天醒来时,蚊帐里趴着好几只肚皮鼓涨的蚊子。这时候我就有点儿讨厌它们,不再理会它们了。她径直向我旁边的空位子走过来,在过道上被人拉了一下,是她的同桌韩芳蕾。许红萼的小脸因为不好意思变得红扑扑的,像十月的红富士苹果。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放松,以示对她迟到的谅解。她在我旁边的一张桌子坐下来,我看她一眼,想向她点头示意,她却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就又看她一眼,这次时间比较长,大概有三秒钟。她终于有了反应,勒着的脑袋向我这边转了一下。我斜过身子,几乎要把脑袋斜到她桌子上,你,没什么事情吧,怎么会迟到这么长时间。她早已正过头去,只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事情。我仍然斜着身子(哪有点带队老师的样子),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许红萼笑了,勒着的脑袋上发出声音,人家看着你呢。我一抬头,一位团干部果然正在微笑地看着我,我就重新坐端正。我再也不困了。不少同学在下面窃窃私语,我被他们挑逗得心里痒痒的,很想找个人说话。 
  在车间里参观生产的时候,同学们对崭新的电器元件充满好奇,十来个女生围在我周围,将一台刚下流水线的机组团团围住。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有着怎样的工作原理,她们像在探究自己青春期的秘密那样,理性的事物也变得夺目起来。我忽然想起许红萼,围在我周围的十来个女生当中没有她,我在偌大的车间里搜索了一遍,仍然没有她。我悄悄退出参观的人群,在车间里徘徊,希望她能像蜻蜓一样悄悄地出现在我面前,并带着羞涩的微笑。有一股暖流,像车间外春天里醒来的植物,在我内心化作张开的力量。没有人请假,所有的人都应该出现在车间里,即使是去小便,这么长时间也该回来了。我不是不允许他们逃离现场,董力欣和赵紫鹃已经逃离过两次,对这些我像没发生任何事情一样,何况班长对此的反应也平淡无奇,看来这对他们来说并非严重的事件。但我惟独不能允许许红萼不出现在车间,成为社会实践的逃兵,我必须严明纪律。我把班长叫过来,要求他点名,看都有哪些人缺席了。班长一脸的无所谓,余老师,社会实践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家放松放松、玩玩而已,我看就不必点名了吧。我很生气,板起面孔来,并要求他这以后每天上下午都点一次名,做学生的,怎么能这样无组织无纪律呢。我指着他们的鼻子,你们继续留在车间里参观学习,我去休息的教室看看。 
  去休息教室的路上,我遇见了勒着头的许红萼,她迎面走过来,显然也看见了我。这是一条小路,两边长满高大的松木。还没等我开口,对方就先开口了,参观还没结束,你怎么先出来了,余老师。我,你说我吗,我是来找你的。找我干吗,那么多女生不都在那儿(围着你,你难道还不够开心)吗。我,我是老师,我的任务不是参观,而是监督你们参观。谁要你监督呀,我就是不想参观(算了吧你,还不是看不见我才出来的)。许红萼一脸忧伤的样子,还有很多的委屈,看样子是生了不小的气。我很想上去拍拍她的肩膀,我说,你不想参观就不参观,反正这也是无所谓的事情,我不勉强你。那你为什么还不快回去,好和她们一起参观,你快回去吧,我身体不舒服,我要回去休息了。许红萼的声音饱含颤抖和气愤,却掩饰不住哭泣的味道,我甚至看见了她的带着盐味的眼泪。如果她不拒绝,我将很愿意擦干她的眼泪。她看也不看我一眼,掉头就走,好像我不是她的老师,而是惹她生气了的她的男朋友。 
  我们从边远的郊外飞驶而回,从夜幕深处挣扎而出,渐渐地让城市的灯光照亮我们。我得以重新看清那张脸,有些惨白和疲倦,兴奋的余韵未消,和疲倦绞缠在一起。突然“嘭”地一声闷响,这声音似乎来自车外,又似乎来自车子的某个部位。紧接着车子一阵剧烈的颠簸,我吓了一跳。看我紧张的样子,那张脸不禁笑了,笑声将我拉回现实。我的身体仍然湿黏湿黏的,是一种好几天没清洗过的感觉。她问我,你感觉我们是从漆黑的太空坠落到地球上的两个异物吗。她问得不明不白,所以我不准备回答,至少不会马上回答。 
  两个异物乘坐自己的飞船,出现在城市的街道,和周围的车流、霓虹灯、建筑物融为一体。我有些不相适应,我对许红萼说,现在我觉得我们是两个异物了,我有些不相适应。 
  那张脸再次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变得冷若冰霜。那张脸上迅速飞掠过一丝凉意、苦楚,一丝疼痛、愤慨…… 
  不难看出,她终于愤慨了,一种近似可怕的表情又掩盖了愤慨。那张脸百般平静,她的声音像是从刚结冰的河面底下传来的,好,那我就告诉你,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许红萼,她是她,我他妈是我。 
  我装作没听清她说的话。我需要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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