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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3年第2期-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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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山上下来时,两人一直沉默着,并肩走到城边。 
  我想去找舅舅。 
  霍老师点点头,想说什么,最终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勾着头走了。看着他深蓝色瘦小的背影消失在路上,我心里沉得很。 
  机械厂在县城东部,我可以坐车迅速抵达但我还是选择走路——需要身体的劳作来减轻精神上的重压。似乎什么都在想,但什么都没想清。恍恍惚惚走在大街上。刺耳的警笛声冲进耳中,总算让我回到现实中。出人命了,出人命了。我看到人们交头接耳,脸上呈现出高度的兴奋。这种兴奋以往见得太多,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现在我却有种强烈的厌憎。对别个的死你就高兴,等你自己屋里死了人你就晓得痛了。在心里咒骂道,我又无力阻止他们残忍地兴奋。只有加快脚步,想逃离这无处不在的密网,却隐约听到胡传的名字,耳朵立刻尖了起来。 
  你没搞错吧? 
  是胡传。 
  倒底是何事? 
  他老婆偷人,他去捉奸,哪想被那个男的杀了。 
  真的,太划不来了。 
  听到讲,那个男的就是他请的保镖。 
  他老婆我早看出是个狐狸精。 
  你现在讲又有什么用? 
  …… 
  内地工厂跟沿海相比根本是两码事,就好像吸毒吸坏了的人跟健康人没法比。机械厂一看就知道是停了产的,那块招牌也不知有多久没收拾了,灰蒙蒙的,一点也没有以前的气派了。进去时没人管,大概门卫也早已下岗,到广州打工去了。这地方,以前也来玩过几次,有次还同厂里的伢子打了起来,把其中一个打得鼻子血飚出好远,差点没跑脱。但那时哪想得到自己的亲舅舅就住在里面。那时我还以为自己是个爸妈不要了的野孩子,所以总觉得自己跟别人不同,不愿跟同学和在一起,总是单独行动。那时我就很冲,心里憋了股无名火,看这个世界不顺眼。现在我依然愤怒,只是多了一些悲凉——我已明白有些事情怪不得任何人。也许冥冥之中真有种命数吧。命中注定我就是那个要孤独一生的人。尽管身边有苏丽,尽管她对我那么好,还是觉得孤独,尤其在杀人收账的时候,我总感觉一无所靠,只有凭自己的力量和勇气。苏丽不会觉得孤独,因为她靠着我。而我没有地方靠,还要照顾靠我的人。大概真正的孤独就产生于像我这样做主的人吧。想清这一点,腰杆不自觉地挺直了一点。前面是上坡路,坡顶有个小女孩孤零零地走下来,衣衫的颜色倒是很鲜艳,但走近看却显得破旧;十一二岁的样子,抿紧了嘴唇,眼睛红红的。看清她的样子我心里就一动,半蹲下去,小妹子,哪个欺负你了? 
  横了我一眼,她没做声,眼睛却更红了。这一横眼尤其令我有感慨,因为从中分明看到了自己过去时的神气。 
  你是不是姓龙啊? 
  她瞪圆了眼睛,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我笑了起来,我还认识你爸爸呢,他叫龙铁军对不对? 
  点点头,她脸上的戒备撤下了许多,你是谁呀? 
  一阵心酸——面对自己的亲表妹我竟不能说是她表哥——想了一下道,我是你爸爸的徒弟。 
  那我怎么不认识你呢? 
  小家伙还挺厉害的。我笑道,那时你还小得很,才这么大,怎么会认识我。 
  你是来看我爸爸的吧?他到广州打工去了。 
  那你妈妈呢? 
  在屋里呢。 
  带我去看看。 
  不行。她张开双臂,生怕我绕过去。 
  你做什么? 
  家里来了客,妈妈就要我出来玩。 
  来了什么客? 
  是黄叔叔。 
  他是什么人? 
  他是我们厂长。 
  那怎么要你出来? 
  妈妈说他们有事要谈,还要我不要跟别个讲。叔叔,你不要跟别个讲啊。 
  我的眼睛有点发潮,你隔壁现在还是朱叔叔吗? 
  不对,是梁叔叔。 
  对,是梁叔叔,你带哥哥去找一下他,等一下哥哥给你买糖吃。你喜欢吃什么糖? 
  表妹被我拉着手,口里道,我最喜欢吃大白兔。 
  等一下给你买大白兔。 
  真的?她差点跳起来,接着说,大白兔好贵的。 
  没关系,我给你买很多。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我无言以答,只勉强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 
  走到一列平房前,表妹指着其中的一家,这是梁叔叔家。 
  我注意到她眼睛总是瞟着左边的一家,就指着那户说,这是你家吧?我好久没来了。看她点点头,我摸出五十块钱塞进她口袋,你自己去买糖吧? 
  她吓了一跳,我不要这么多? 
  哥哥没零钱,找剩的你再还给我。快去买。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后,一直压着的那股火马上蹦了上来。“砰”,我故意把门踢得山响,好让左邻右舍都听到。冲进去,光线很暗。一前一后有两间,动静在里屋。不能让他们有穿衣穿裤的机会。在暗色中我还是看清了两张惊慌失措的脸。男的胡子拉碴的,什么黄叔叔,黄老头还差不多。一拳我就打得他满脸是血,拖下床又是一膝撞。莫打了,莫打了,女的尖叫着。踩断姓黄的两根肋骨,把他赤条条地拖出屋,像甩摊烂泥一样甩在门前过道上,我大吼了一声,我要你偷人家老婆!然后对着逐渐聚拢的左邻右舍走去。工人阶级本是最团结的,但现在已成一盘散沙了。他们看着我,自动让开一条路。打得好,我听到这样的议论,于是我走得更加放心。一路上没有碰上表妹,也许她还在商店里踮着脚看秤。她其实蛮能干蛮厉害的。她和我身上流着同样的血。怕她见到我要还钱,就叫了一辆小三轮,往旅社飚去。 
  夜里梦见了爸爸。我没见过他但我知道那人就是——单瘦单瘦的,戴着眼镜,身上的衣服白得奇怪,在人群中低着头走个不停。他没有发现始终在一旁偷偷看他的我。也不敢让他看见——爸爸是个有理想的知识分子,是个烈士,受人尊敬。我呢,是个吃了难饭的,被人看不起的社会渣滓。凝视着他单薄而又挺拔的身躯,我感受到一种无声的谴责逼来。他走得更快了,似乎要将我远远抛下。“砰”,沉沉的是什么在响,爸爸背上出现了一点红,然后迅速扩大,很快整个背部都被染红。爸爸一点也没觉察到,继续不停地走下去。爸爸,爸爸,我大喊起来,睁开眼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 
  政法委书记叫霍国雄,住在城东开发区四十九号,每天九点半坐奥迪车到县政府上班,晚上十二点钟前不会归屋。他老婆小学文化,却安排在工商银行上班;一个崽在长沙读什么自费大学。姓霍的还有个情妇,姓吴,是本地最大一家地下妓院的老板。他什么时候彻夜不归,肯定就在她那里。暂时还不想动手,我要等他把霍老师那件事办了。如果不肯,杀他又多了条理由,也不会觉得对霍老师不起了。剩下的问题就是到底是在这里再待上一阵把情况再摸清楚一点,还是回去休整一段。其实我晓得回去后说不定又有事找上门,但我太想苏丽了。虽然在外面到处都有野食吃,比她长得出味的也不是没有,但不存在有谁能代替她。不敢说这是爱,但今生今世我只愿她做我的女人。苏丽也离不开我,不晓得呼了好多次机了。呼机又响了,密码是111。这是我和她约定有要紧事才用的。冲到门口弹钢琴一样拨通号码,苏丽的声音焦急而略带哭音,龙哥,你快回来! 
  出什么事了? 
  虎头死了。 
  虎头躺在我面前。天气很热,尽管棺下放了许多冰块,他的面孔还是变得浮肿。他的眼睛已永远闭上,再也不能睁开来看我一眼。晓得他被捅了七八刀,但已看不见伤口。刘艳梅两眼哭成个桃子,我不好骂她,我必须克制。虎头的丧事由王一川一手操办,却由我出面主持,所以必须镇定下来,接待那些前来吊唁的人。虎头生前名震一时,王一川又是道上老大,所以来的人很多。一些有头脸的人物不好亲自来,便派人送来花圈和奠金。上山的那天全帮兄弟出动,统一白衣白裤,臂套黑袖章。二十辆车子绕城一周,方开往火葬场。看着虎头缓缓滑进停尸炉,我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我终于懂得了什么叫作锥心之痛。苏丽拼命拖住刘艳梅,不让她往停尸炉那边蹿。很想一脚把刘艳梅踢进炉中去,让她给虎头殉葬,但我晓得怒火不能发泄在她身上。说什么她也是我兄弟的女人,陪他走过一段路的。瞟了一眼王一川,他脸上阴沉沉的,看不出什么表情。也没什么好怪他的,他这个老大做得够意思,规格搞得这么高。上山时全帮兄弟分两排行夹道礼。刘艳梅捧遗照,我捧骨灰盒。鞭炮在耳边不停地炸,疯狂地自毁。墓地朝南,面对虎头的家乡。看着师傅封上盖,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一个龙精虎猛,鬼都怕他的人,就这么化作一股灰,被永远封在这三尺之地。香烛和纸钱烧得人不停地出汗,我盯着飘动无常的火焰,心里什么都想不清。有人拍我的肩,是王一川。他声音有点嘶哑,但每个字我都听得很清楚。 
  虎头的兄弟我就交给你了,你去替他报仇。 
  虎头是死在四野猪那一帮的余党手里。在两帮火拼时虎头冲在前头,灭了不少人,所以成了他们报复的第二号目标。王一川行踪很隐蔽,戒备也很严,杀他是件很难的事。虎头就招摇得多,最容易被当成靶子打。那天他要是待在地盘上,也不会出事,偏偏刘艳梅发什么神经,扯着虎头去溜冰。河边玩的地方多如鸟毛,就是没有溜冰的地方。他们只有跑到工人文化宫去,一出河西路就被人盯上了。那些人沉得住气,一直跟到文化宫,看着他们进了场,就在口子上布了网,又呼了几个人来。八九个杂种,手里都有家伙。虎头一出场子就被围住了,他想退回去,但后路已被封了,只有死劲往前冲。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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