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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3年第2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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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河十四走》 
  一翻开,这内容把我震傻了! 
  杨先让呀杨先让,你可真邪了!那么大的志气、雄心,那么坚韧的毅力,那么精密的印刷!那么丰硕的成绩! 
  所谓成绩是什么?是对千秋万载后人深远益处影响的东西。 
  《黄河十四走》点明了研究民间艺术的一个方向、一个方法。是一个铁打的、无限远大的可能性。 
  不是你杨先让自己说,是我说,你把近百年来张光宇、张正宇、张仃、郁风、廖冰兄这些前辈老大哥为中国民间美术实践、奋斗、呼号,由于力薄势单成不了气候的凄楚处境,变成无限广阔的灿烂局面。你真正像一句人们常挂在口头的套话: 
  “开辟了一条宽阔的道路!” 
  在你头顶上,是一个荣耀的光环。 
  文化的发明,往往原始于一颗智慧的火花。只是火花毕竟只是火花,你看准它,捕捉住它,给予它现实的设想,一次、两次、一百次、一千次的实验……所以,任何时期任何文化成果,从历史的角度看,都只是一个过渡,从前人到后人的过渡。居理夫人、爱因斯坦是这样,贝多芬、马勒、巴托克是这样,毕加索、米罗是这样。——甚至是后人的踏板! 
  “黄河十四走”这一走,就好像当年梁思成、林徽因为了传统建筑的那一走,罗振玉甲骨文的那一走,叶恭绰龙门的那一走……理出文化行当一条新的脉胳,社会价值和文化价值无可估量。 
  湮没的文化有待发掘,沉睡的文化有待唤醒。民间美术至今给莫名其妙的朦胧力量毁蚀得差不多了,有的先生觉得它落后需要改造,有的先生任其柴烧墙毁,如此如彼,真正有切肤之痛的贤达人士又力不可及,现代科学文化冲击使创制者本身也渐失信心,所以保护、推广拓展的工作还很艰难。 
  “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贫,其一富,贫者语于富者曰:吾欲之南海何如?富者曰:吾数年来欲买舟而下,犹未能也,子何恃而往?贫者曰:吾一瓶一钵足矣。越明年,贫者自南海还,以告富者,富者有惭色。西蜀之去南海,不知几千里也,僧富者不能至而贫者至之,人之立志,固不如蜀鄙之僧哉!” 
  这是小时候,彭端叔《为学》篇记下来的,可能有错漏,书于卷末,代表向去了南海的穷和尚杨先让的祝贺。我当然不是那个富和尚,我是个没杨和尚那么气宇恢宏的快乐的穷和尚罢了。 
   
   
  2001年11月2日 
  湘西黄永玉书于北京徐辛庄万荷堂 
   
  火里凤凰 
   
  这是五十年前刚解放的时候,为香港《大公报》写的家乡凤凰的“特写”。 
  文章不单幼稚,还有点自以为懂事的“左”。给谢蔚明老兄看到了,他说可以印出来,我不好意思;如果当时他说“嗯,的确不怎么样”的话,我就有勇气不印了;但他说了相反的话:“历史嘛!有用的……”而且催促得很紧。 
  五十多年了,留下这个带着儿时尿臊的纪念罢! 
   
  云深不知处 
  ——麟庐兄画展序 
   
  麟庐兄要开个画展了,我在意大利,不一定赶得回来,倒是想尽力赶回来参加他的这个盛会。 
  这个展览会对他自己,他家人,他朋友,甚至对文化历史都有重要意义。 
  展览会里可以欣赏到他作品的功力、学养和历练过程。相信观众在这些作品面前会瞪大眼睛,惊讶赞叹这水墨淋漓飘逸潇洒的笔意。唉!麟庐兄和我相识近五十年,那时候大家都颇为翩翩年少,毕竟今天他已经八十五岁了。 
  八十五岁不是开玩笑的年龄! 
  自从八十五岁以来,他一直生活在北京城圈圈里,虽然也走南闯北,实际也不过是走一走又兜回北京城来,这个人不是那种只爱远游而不顾家的人。人是山东产,却在北京城度过了一生。 
  他是一本文化大书,他的经历、交往、见闻、修养、道德观、吃喝根、妻儿缘……十足丰富灿烂。 
  他一生知足,自得其乐,不炫耀,不满溢,大方,厚道,懂得分寸,严操守。作画无价值观,有情感观;从情作画,信手送人,张三李四,苹果啤酒,都是好人,都是情义,于是摊纸磨墨,画将起来。既不懂市场经济,也不讲购求关系;画价升降毫不在意,论资排辈视若等闲,来者不拒,见者有份,吡哩叭啦,卷了就走!……我曾表示过看法: 
  “老许呀!老许!朋辈尊长的画作你珍惜尊重,自己的画作倒是闲抛闲掷,真难以让人理解。” 
  他说:“十二亿人口,几张画铺不了那么宽!人一辈子开心就行!” 
  我说:“你不严……” 
  “那么严干吗?”他说。 
  中国有许多人自称齐白石学生。依我看,去过齐家几趟,照了三两张相的人有的是,都是学生,怕未必!齐老头死了,要声明没那回事也难了。 
  李苦禅、许麟庐很少把学生不学生的挂在口头,倒真正师从侍奉过齐白石。拜齐老头为师,精研师道,作出师承的成绩。 
  从师茧中出脱,悟时自渡,才见出从师的功架。 
  齐老头过世多年,研究他老人家的书籍出了一本又一本。齐老头又不是写书的,理论都在脑子里和言语间,这些珍贵的珠玑只有身边的徒弟们才能会心。苦禅这位好老头太早仙逝,剩下个许麟庐,我真觉得可惜没有或很少有人去向他讨教、认识齐白石。随口道出的机密,比堂而皇之的“叫板”珍贵得多。许麟庐是座齐白石矿,我懂得他。 
  麟庐兄曾有人戏称他是“东城齐白石”,我并不觉得粗俗。他顺手能画出齐老头各类型的作品,郁沉、朴实、厚重方面的,轻快活泼方面的,林林总总,无一不像,简直像到了家。如果老许真要弄出几幅“齐白石”作品来,不客气地说,那眼下假造齐白石的人和那些作品,只能算是老许的龟曾孙子。哪儿是哪呀! 
  老许高起兴来也动手几幅齐式虾蟹,那点水,那点透亮,他可算是敏悟绝顶的人了。唔!对,下次见面,找一张好宣纸,请他来一幅齐式鲜活虾子和螃蟹才是! 
  记得一九五三年我拜望齐白石老人时,是可染先生带去的,为的是给老人画速写,有老许在座。老人住在一位女弟子家。画完了给老人看。老人说:“蛮像咧!”后来还照照片,我坐在老人身边,可染先生按的快门;可染先生坐在老人身边,我按的快门。 
  木刻刻好了,预约时间送去给齐老头,到东单西观音寺胡同和平画店去约老许,老许头戴巴黎帽,身穿讲究的好料子长褂,很是潇洒漂亮。他本来有事,后来说:“算了,不管了!”又提议邀李苦禅,问过,不在家。郑可先生老远地从白塔寺赶来汇合。可染先生带上队伍西单下车,进入白石铁屋。后来又来了裱画的刘金涛。白石老人喜欢我刻的像,要请我吃饭,于是带了大帮子人马上金鱼胡同口升隆饭庄三楼。 
  第三次是我在西单菜市场买了两长串大闸蟹去的。可染先生事先关照我齐老头喜欢吃螃蟹,麟庐兄也在座,还有谁,满满一桌人,记不起了。 
  后来的一两次和谁去的也忘了。老人家前后还画了两幅画,一幅带蜜蜂的紫藤,一幅荷花。画荷花的时候老人家边画边想必“入定”,在荷叶杆点点子一直点到荷花瓣上,护士老伍抓住齐老的手往回挪说:“往这里点!” 
  因为去得少,去得珍贵,所以样样小事都记得住。 
  麟庐兄多年随侍齐老之侧,可惜老兄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否则俨然一本“罗丹论艺术”式的“齐白石论艺术”,将成为艺术宝典。 
  他是一位实实在在的齐白石艺术的通人。这情况别人难以认识;恐怕连老许自己也不自觉。 
  五十年代初麟庐兄在东单西观音寺胡同口开了一间和平画店。原来四五年抗战胜利后,他的尊人留下三架小小面粉机给他,就在胡同口路东单菜市场对面,三间门面开起面粉加工作坊来,即是把麦子放进机器然后吐出面粉的那种简单玩意。祖业不可抛,经营起来却索然无味,于是每天跟当时也颇为年轻的李苦禅在二楼上画画喝酒。一声“大热天有阵雨”,就拼命下楼往东单广场跑,抢收晒在那儿的麦子。 
  年轻天真,不懂事,加上个艺术家的命。这命,嘿! 
  后来面粉铺子还开不开我没打听,倒是就近的那间和平画店非常有名。所有的文化人都往那里蹿,还有当官的和一些世界著名的“和平人士”们。 
  我中央美院的收入有限,加上一点点稿费,居然也常到那儿看看。高丽纸画的那张徐悲鸿的《漓江烟雨》就挂在进门的东口,西边靠桌子一架楠木境框里齐白石的两个德州大西瓜盛在破篮子里的四尺大画,和一张同样尺寸未装框的李苦禅三只灰鹤的画同时震慑了我,我举棋不定。不必考虑大师和门徒,我面对的是重要的艺术。口袋只有一张画的钱,买了齐白石,下次不见了李苦禅如何是好?于是把钱放到老许手中说:“我要李苦禅!” 
  老许感动了,他望着我说:“永玉,真有你的!这样吧!你买齐老这张,三只鹤我让苦禅送你!” 
  交易真这样做成了。事隔五十年,老许这点山东豪劲,真令我难忘。 
  从和平画店我买过十几张齐白石,一张黄宾虹的《荆江所见》,三四幅溥儒。“文革”抄家退还给我的,只是最初那张李苦禅和齐白石。五十年来,李、齐两幅画陪我到如今,说异数也真异数。 
  资本主义改造运动之后,和平画店由公家当了老板,搬到王府井。麟庐仍笑眯眯地在那儿工作。他划了个甚么成份呢。面粉厂老板?和平画店老板?是小业主还是资本家?吃了苦头没有?心痛不心痛?不好问。他原本就是喝酒的,看不出他平常喝酒和借酒浇愁的明显分别。 
  我当时心情也乐混在浪潮中。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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