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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见兰芬房间甚忙,便起身辞去,又到金小宝院中来。
秋谷走进客堂,一眼就看见小宝那乘轿子,便指给春树道:“日间看见金汉良坐的就是这乘轿子,想必他做的是小宝,不知小宝待他何如?”一面说,走上楼梯,直到小宝房中。小宝与秋谷本来相识,便含笑相迎。刚刚坐下,秋谷猛然笑道:“我们今日特地到你这里烧香,快点起蜡烛来。”小宝虽也晓得秋谷定是取笑着他,却摸不清头路,呆呆的看着他。秋谷又笑道:“你这里新近到了一个土地客人,你岂不是个土地奶奶?我们是到土地庙来烧香的,你还不点起大蜡烛来么?”小宝方才明白说的是姓金的客人,便也笑道:“随便啥格闲话,到仔耐嘴里向末就变坏哉,格个客人唔笃阿认得俚介?”秋谷道:“非但认得,而且还看见他坐你的轿子。”小宝笑道:“阿唷!信息倒灵笃啘!俚坐仔倪格轿子,倒来问起倪来,说相帮笃约摸要赏俚几化洋钱,拨倪敲仔一记小小里格竹杠,相帮笃倒弄仔四十洋钱。耐想格号人阿要讨气?倪上海滩浪住末住仔几年,客人也见得勿少哉,格种曲辫子,倪倒从来朆碰着过歇。”秋谷笑道:“这点小事算得什么。你还没有晓得他向来的历史呢!”就将金汉良以前所作所为极可笑的事情,—一的演说出来,把个金小宝笑得如花枝乱颤,伏在桌上气也喘不过来。
春树见小宝笑得红潮晕颊,俊眼流波,娇小玲珑,动人怜爱,比张书玉大是不同,便细细的看他。小宝住了笑,坐在榻上掠着鬓脚,也抬头打量二人。秋谷是素来认得,不必说了;看了春树,朱唇粉面,那相貌竟同大家闺秀一般,也觉脉脉无言,芳心自动。后来小宝与书玉二人,为着春树,几乎闹出绝大风潮,后文自有交代,此处一言表过不提。
且说秋谷又问小宝道:“这样的客人虽然可恶,你这一下竹杠也敲得太凶,留着他吃吃酒碰碰和,也是你的场面,为什么一定要吓得他不敢再来呢?”小宝笑道:“二少,耐朆晓得格当中格道理,倪告诉仔耐末就明白哉。俚耐一干仔,也替倪装勿啥出格场面,加仔格排常州客人格辫子,就是勿曲末也有点湾湾里格。倪拨俚吵勿清爽,闹得头脑子才痛格哉。格号客人勒倪房间里向摆酒碰和,勿要说替倪绷啥格场面,连搭仔倪格抬才拨俚坍完格哉。”秋谷听了,狂笑道:“骂得畅快,真是雕心镂肺之谈,也等那班曲辫子的客人听听,好叫他们知难而退,才晓得你们四大金刚的院中,不是他们可以轻易踏得进的。”说着,把春树肩头一拍,道:“你这个常州客人,可听见么?”春树不觉面上一红,道:“别人拿我们常州人取笑,也还罢了,怎么你也说起常州人来?”
小宝听得春树是常州人,甚觉不好意思,忙向贡春树陪笑道:“大少勿要生气。倪说格是姓金格客人,耐勿要听章二少格闲话。”说罢,向春树嫣然一笑,笑得春树神志荡然,细细把小宝恣意看了一会,觉得他无处不好。正是: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落。便向秋谷道:“我有一件事情却不明白,要来请问你,你可说得出这个道理么?上海的倌人声价,名妓平章,出于众口。那相貌好的红倌人不用说了,自然是有目共赏,众口交称,一登龙门,声价十倍。最可怪的是那一班自抬声价的倌人,相貌极是平常,酬应更无可取,偏会走着运气,无缘无故的红起来;又自然有那班瞎了眼睛的人当他是个名妓,倒去巴结着他,好像不是他去用钱,倒是倌人倒贴一般,你道诧异不诧异?这还说是烟花曲院,没有什么定评。我所最不解的是一样一个人,我看着他竟是越国西施,你看着却是东邻嫫母;或者你看着就是赵家飞燕,别人看着却竟是齐国无盐。同是一双眼睛,怎么眼中的妍媸好恶就这般的各别,还是真个是没有凭据的呢?还是依着那稗官小说,世间男女都是月下老人注定的前缘,所以分辨不清的呢?你向来自诩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你且演说演说这个道理。”章秋谷言无数句,果然说出一篇闻所未闻的道理来。正是:一曲琵琶之恨,名士多情;十年歌舞之场,秋娘未老。
未知秋谷如何回答,且听下回。
第十六回 论妍媸畅谈电气 谈嫖界痛骂官场
且说秋谷听了春树问他的说话,嗤的笑了一声,道:“亏你平时还自命通人,怎么迷信起稗官野史家的话来,连这点道理都分解不出?你想月下老人有什么凭据,又有谁人见过?世界上的男女千千万万,婚姻配合那里捉摸得住?都要一个个注起册来,这月下老人如何有这许多手脚?再说起众人的公论来,同是一双眼睛,又同是一付面貌,怎么妍媸好恶截然不同,这究竟是个什么缘故呢?也不是什么偏见,也不是什么前缘,是男女身体之中各人天生的一股电气。大凡人的性情面目各有不同,那禀赋的电气也就不同。合着电气的,看他就是西子南威;合不着电气的,看他便是东施嫫母。那电气又怎的会合呢?将男女二人的电气比较起来,差不多的性质,所以那电气热度高的,便喜欢面有春气、温和柔媚的人;电气热度低的,便喜欢清洁俏俐、一团秋气的人:这是男女电气的大概了。还有那一种男女,初时两情相爱,电气原是相合的,后来忽然两下变心起来,这是各人的电气慢慢的改了性质。就如人的气血一般,也有少年时本来强壮,到中年忽然无故衰疲;也有少年时本是衰颓,到中年忽地变成强壮。气血既然改变,电气也自然慢慢的不同。无论什么丑陋的人,他的身体之中自有他本来的电气,天下之大,总有同他合着电气的人,所以齐国无盐人人唾弃,齐宣王倒反将他立作正宫,这就是合着电气的证据。齐景公宠幸弥子瑕,初时十分相爱,后来弥子将近中年,景公见之,如有芒刺在背,这就是电气先后不同的证据。总之,电气相同,便一颦一笑俱觉生妍;电气不同,便一举一动也觉生厌。这是说各人眼界之中,另有一番境界,有时可以为凭,却又不能一定。在你看这个人是国色天香,笑着别人没有眼力,焉知别人看他不是个蛇神牛鬼,也在那里笑你的眼界不高。这又从何说起呢?至于上海的倌人声价,名妓品评,却不是这般讲究,另有一番可笑的情形。大约现在的嫖界,就是今日的官场,第一要讲究资格,第二就是讲究应酬,那’色艺’两字竟可以不讲的了。资格熬炼得年深月久,声价一定会高;应酬习学得圆到随和,生意自然会好。就有一两个色艺俱佳的人,到了这种昏天黑地的地方,也不得不学些应酬,熬些资格,忍着一肚子的气,去同那猪狗一般的客人、夜叉一般的同辈勉强周旋,真正屈杀了许多女子。这才是佳人名士,同一伤心。”
秋谷说到此处,早不觉引起他的牢骚来,春树也默然相对,觉得大有天壤茫茫之感。回头看金小宝,呆坐在旁,听着秋谷说的,一字一句都打入自家心里,想起当年的情景,竟是流下泪来。再听秋谷说道:“最可恨的是这班瞎眼聋耳的客人,他也不晓得’色艺’两字是个什么东西,只看见这个倌人声价高抬,他便道他一定是才貌双全的名妓,花了大把的银子去巴结他。那真正有些才貌没有名气的倌人,他正眼也不去看他一看。
你想,还有什么公论么??小宝拭泪,向秋谷说道:“二少格闲话一点勿错,倪刚刚出来格辰光,勿懂啥格应酬,生意末呒拨,节浪向总归极煞快。看看别家格倌人面孔生得怕煞,生意倒好得野哚,碰和吃酒闹忙得来,格当中啥格道理,倪也解说勿出。直到过仔几年,生意也慢慢里好哉,名气也慢慢里出哉,到仔故歇辰光大家才晓得上海滩浪有倪格金小宝格名宇。倪人末还是从前格人,勿见得换仔一只面孔,想起倪归格辰光真真作孽。二少耐想上海滩浪格事体,阿有啥淘成?倪也不过是得过且过,混混哉罢。”秋谷点头称是,叹息不已。
春树道:“你这一番议论,真是绝后空前,未经人道,实在佩服得很。但是倌人的难处,你也说得切当不移。你又没有做过倌人,怎么这般明白?还是有人同你说过的呢?”秋谷微笑道:“我这般的苦口提撕,开你的见解,你反取笑起我来。
我章秋谷歌场酒阵,整整混了五年,难道这点阅历工夫都没有,定要像着你们遇事绝不经心、出口便谈市语的酒囊饭袋么?”
春树笑道:“骂得结实。但是如今世上,像我一般的人在在皆是,而且未必如我一般,你何不一个个去寻着他们痛骂,却单在这里骂我一人?这就是你的不公之处。”秋谷道:“我原是借你一个骂着众人,也不是一定骂你。至于那些更不如你的人,是天生的没有意识、不生气血的畜生,那就无从骂起了。”春树道:“你一概骂在里头也是情愿,但是竟把他们比做畜生,未免过于挖苦。”秋谷道:“我把他们比做禽兽,还把他们的程度看得高了,觉得有些拟不于伦。你想羔羊跪乳、鼹鼠成群,虽是禽兽,也还都有孝义之心。他们这班混帐东西那里赶得上禽兽,你还嫌我过于挖苦么?”一席话说得贡春树咨嗟不已。
秋谷因辛修甫请春树在西安坊龙蟾珠家吃酒,要他作陪,略歇了一会,便辞了小宝,同春树到西安坊来。到了院中,辛修甫同了章秋谷等走进房间,龙蟾珠也来应酬了两声。春树看蟾珠淡扫双眉,轻施朱粉,穿一件素缎夹袄,面目之间颇有清气,便称赞了几句。到得写起局条,秋谷自然是陈文仙了;要叫春树去叫书玉,春树不肯,叫了金小宝。秋谷道:“你这个人,真是得陇望蜀。你还没有晓得他的脾气,将来若是被他晓得,必定要闹出笑话来。”春树看着秋谷,似信不信的摇头不语。正值相帮递上手巾,秋谷也没工夫再说闲话。
局条去了不多一刻,叫局的相帮未曾回转,金小宝早已姗姗而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