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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停止,不要再迈出向前的脚步。
柔荑突然肩膀一抖,轻声打了个喷嚏。
“参见王妃。”易行紧接着出声。
她回头,看着他,却隔了很久才叫出他的名字:“易行。”易行浅浅笑着,她转身似乎想走过来,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摇晃。眼看她时刻都要摔倒的模样,易行自行向她走过去。
脚尖踢到了一只酒盏,易行低头,看着那只空盏从自己脚边慢慢滚走。他向前两步,弯腰捡了起来:“王妃喝醉了。”他顺手把酒盏放回案上。
柔荑摸着一串水晶说:“易行,你看,这水晶多美呀。括苍却要把它拆走。”易行抓起一把水晶,假装欣赏。柔荑看着水晶表面怪异的人形笑了:“你是谁?你是谁呀?这人多美呀,括苍却不要她。”一行珠光在她的脸颊一言而过,易行一怔,定睛细看,又不见任何痕迹,原来,只是水晶投射的一道光。
她慢慢蹲了下来,在易行的面前,抱着自己的手臂。“来安慰我,易行,我们不是朋友吗?”她哽咽着说。易行僵硬地站在原处,隔着一片晃晃悠悠的水晶帘,沉默地看着她黯然落泪。她看起来很天真,原来,有些事情,她也明白。“为什么不喜欢我呢?我那么喜欢他,可是,我觉得他对世子的喜欢都比我多一点。”
“王妃,大抵世上的男人,对孩子都会比对女人来得重视。”易行不是在安慰她,只是想教会她一些道理。
也对,就像爹爹更疼爱他们兄妹,而不是妈妈。可是柔荑还是想不通,括苍对自己的冷漠何以到达这种地步?她以为她主动一点就好了,可是她越主动,括苍越抵触,她的自尊早就被伤得千疮百孔,只是用自信的外表勉强掩盖。柔荑蹲着呜咽,忽然坐了下来,嚎啕大哭。
易行慌得三两步迈到她面前捂住她的嘴:“王妃你不要出声,若是被人发现我在这里,我们两个都要遭殃了。”所幸柔荑神智还清醒,点了点头,易行观察了一会儿,见她确实不出声了,才把手拿开。
柔荑猝不及防地咬住了他的衣袖,易行一惊,明白她咬住衣袖,是为了控制自己不出声,便由着她去。柔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易行轻拍她的脊背,柔荑闭上眼仰起头,眼泪仍然像汹涌的洪水从她的眼角滚滚而下。
易行的左手绕过她的身躯,将她轻轻搂住,她的整个身体压在他手臂上,异常沉重。那感觉就像她自己的身体里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他俯首吻了柔荑的泪眼,柔荑的呼吸渐渐平稳。易行的眼睛迅速扫了一周,最后紧紧盯着敞开的露台的门。
楼内夜灯如昼,楼外夜色苍茫。这个时刻,整个广源城,都应该陷入了沉眠。但他知道有一个地方一定还很热闹,城东二十里的军营。括苍和腾兰的大小将领,近几日几乎都聚集在那里,商讨防范阗民和曲霞叛军的对策。新近升任广源守备军指挥使的易行的职责是巡防广源,因此不在那营中。
易行把她安放在席上,灯光、水晶、泪光,在柔荑的眼眶里交相闪映,逐渐化成一片泛着金色光芒的彩云。“明天这些就都没有了。”柔荑突然说话,易行抬头看了她一眼,“在这里好是最有趣的,因为每一颗水晶里都有我们的影子。就算我们忘记了,它们也会记得我们最好的样子。他居然舍得,把它们卖掉。”
柔荑叹了一声气,接着说:“他说的话我都听。我只是希望,在这些水晶面前,再跟他好一次,可是他拒绝了。”柔荑抓住易行的手,移到自己的胸前,“易行,你有没有感觉到,这里面都碎了。”易行抓不到她所说的东西,他的掌心里只有她丰满的胸脯。柔荑捧住他的脸,她的目光仍然是朦胧的,甚至看不清水雾那边到底是谁:“如果就这样白白地走了,它们也会很遗憾的。那就让它们记住我们的影子吧,反正没有人会看到。”
她的美丽第一次如此凄凉。易行忽然觉得有点冷,他起来走向露台,把门关上拴好。柔荑单手支起了上半身,在暖融融的烛光中,面庞和胴体仍然是雪一样凄清的白。失望,易行的心里有些许难过。
柔荑的目光追随着一串水晶摆动,忽而露出笑容。透过这串水晶底端的一颗大的雨滴形水晶,她看到易行变形的身体:“我看到你了,易行。”易行心头的难过被冲淡了一点,他向柔荑走去,并不知道柔荑是在通过那颗水晶观察着他。
“一定是惩罚吧。”她说,“我背叛了女神,伤害了族人,一定是女神对我的惩罚。我注定不会被括苍喜欢了,就算我有世界上最美丽的房子,也只能一个人在这房子里伤心地哭泣。他在利用我,对不对?”括苍的所作所为,站在易行的立场看,并没有错。但是,也没有什么能比这样更伤一个女人的心了。他在利用她,利用她逃出山寨,利用她生育后嗣,利用她消灭夷人。“我很傻吧?”
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易行的心,越抓越紧,直到他心痛得如刀绞:“如果王妃都知道,却还这样做,那才更傻吧。”
柔荑苦笑了下:“可是这样他会对我好。”
易行沉思了片刻,决定说出更残酷的话语:“如果平定清凉山的战事进行得没有那么顺利,他会对你更好一点。”柔荑呆滞地望着他,不知是忘了还是哭够了,脸上的泪水渐渐风干,只留下几条斑驳的痕迹。易行摸了摸她的头,就算不如别人看到的那样笨,与这尘间的人比起来,从深山中走出来的她,还是太单纯。
母亲说如果对一个人很好,就算那个人曾经不喜欢你,多少也会有感动。这个道理,被柔荑在很多人身上验证了,但是,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不会感动的人。“我曾经梦到一个和括苍一模一样的小人,拿着一把刀一直捅我的心脏。我的血流得满地都是,但是我还没死,我就亲眼看着,他一下、一下把刀捅进我的心脏。”这是柔荑做过的最可怕的一个噩梦,可怕在于,那种痛是那么真实、清晰,如果不是清醒时能摸到自己完好的胸口,她好几次以为那是真的。“这个梦里还有女神,女神的头颅在我的前面一直飞啊飞啊,她说,这不是梦,我会被我最爱的人杀死。”
“王妃,世上没有神。”
“有。”柔荑笃定地告诉他,“虽然括苍也这么说,但是,女神真的存在。她一直藏在我的周围,我想她是在等着看我倒霉的那一天。”
“既然是女神,为什么要你倒霉呢?”
柔荑的目光黯淡下来:“易行,我小的时候,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我跟姐姐就到圣祠去祈祷,我们要世界上最漂亮的容颜,我愿意牺牲我的姻缘,一辈子侍奉女神。因为我是圣女,根本没有姻缘。可是,看到姐姐成婚,我又贪心了。我向女神祈求,要一个足以与我匹配的男子——都应验了,对不对?”
他轻抚过她的脸颊,幸或不幸,若不是这副容颜——
“结果我就像中毒一样,那么迷恋括苍,连自己的命也不要。”她对括苍的爱是病态的,柔荑自己都明白,但是无法遏制。
指尖下她的皮肤滚烫,脸颊下的红云愈堆愈浓,同时喷薄而出的还有诱人的情欲气息:“那你现在还可以向女神祈求,把你从疯狂中拯救出来。”
易行以为自己在安慰她,不料柔荑突然激动地推开他:“不要!我不要!”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努力平静下来,“我不能忘记括苍,就让我这样一直到死掉吧。”柔荑随手抓起一件衣裳披在肩头,她跪在地上,背对易行,“你是不是要走了?”
在她的背后,易行已经一声不响地穿戴整齐。听到她的问话,易行点点头,又想到她看不见,回答道:“王妃的酒醒了吗?”“醒了。”“那就赶紧去休息吧。”柔荑缓慢地摇头:“你走吧,我要在这里看着它们。明天早上——不,今天早上,它们就要被人拆走了。”
在这些水晶中,她到底能看到什么?易行抓起一颗水晶,什么都没有。但看得久了,似乎又真的有两个交叠的人影在蠕动。易行用力眨了眨眼睛,透过水晶,他只看到自己的手掌。
作者有话要说:
☆、黄芦叶乱蓼花繁
连绵数日冷雨后,天气骤然暖了起来。这日阳光正好,柔荑不由想起去年春季,在广水郊游嬉戏的趣事。不知今年可还有这样的活动,天气这样舒爽的时候,应当跟括苍一起游玩才好。柔荑打了个哈欠,耳畔是嗡嗡作响的嬷嬷的声音,嬷嬷在给她讲解亲蚕仪的程序。见柔荑一副昏昏欲睡的神情,嬷嬷心里堵着什么一样难受,但对面的毕竟是王妃,只得耐着性子自言自语般地讲解。
终于,柔荑闭上了眼睛。
采珠赶紧捅了她一下,柔荑勉强打起精神看着嬷嬷。嬷嬷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停止说话,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柔荑问:“完了?”嬷嬷笑笑:“是。王妃记住了吗?”柔荑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诚实地摇头。嬷嬷把气吞回肚子里:“那奴婢再讲一遍。”
柔荑攒足了注意力目不转睛地盯着嬷嬷,嬷嬷一边讲一边示范动作,慢慢就成了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在她视野里晃来晃去,然后又成了一片漆黑。身后的采珠用力捅了一下她的腋窝,柔荑猛地抬头,瞪大了带着血丝的眼睛对着嬷嬷。嬷嬷故作不知地只管自己说完,问:“王妃记住了?”
“没有。但是,采珠应该记住了,是吗?”柔荑看着采珠。采珠尴尬地点头。柔荑说:“反正采珠一直都会在我身边,她记住了就好。”采珠在柔荑注目下捣药似的胡乱点头。
嬷嬷干笑了声:“那奴婢告退。”
嬷嬷刚转过身,柔荑无力地趴在桌上:“终于可以睡了。”嬷嬷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又好似什么都没听见地悠然离去。采珠推推她道:“王妃上床睡去吧。”柔荑趴在桌上摇了一下头:“不要,我一下都不想动了。”
伏在桌上不知睡了多久,朦胧的视线里,阳光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