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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兼收藏家,开着一间富丽堂皇的画廊。他的家中收藏着很多名贵的字画以及古玩,像个丰盛的博物馆。陆逸寒自己亦喜欢作画,有一间非常宽敞明亮的画室。他的画亦在他的画廊展出,却从不交易。曼很是羡慕陆逸寒的清闲,每日不必上班,开心时便去自己的画廊走一遭,会几个朋友,却能够有源源不断的钱。并且他所交往的圈子中都是文化界名流,频繁的酒会更是让曼大开眼界。
曼和陆逸寒认识时日并不算短。因陆逸寒有朋友在歌舞团,自己亦常去看歌剧。曼知道陆逸寒多年前便死了妻子,除了身边有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再无其他亲人。曼心底自是喜欢他这样一个俊朗又阔绰的男子。而陆逸寒为人谨慎正派,曼是有夫之妇,他虽是喜欢曼,亦从不作非分之想。待到死了丈夫,曼便觉得陆逸寒当是最佳的依靠。她开始主动靠近他,并且让他知道自己命运有多坎坷,如今失去歌舞团工作,又须养活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是多么不易。曼经历男人无数,对男人的心思了如指掌。她果然引得陆逸寒的怜爱。
骤然间,璟也变成了住在桃李街的孩子。家有汽车和大狗,楼前的大花园点上灯火便可举办盛大舞会。并且总有园丁隔周来花园里清除杂草,修剪树木,也按照她的要求种上了草莓和夹竹桃。璟从前日夜阅读奉为真谛的童话竟然当真发生在了她的身上,灰姑娘变成了小公主。他们常问她,你还有什么不快乐的呢?
水仙已乘鲤鱼去3(1)
张悦然
曼是个过气的芭蕾舞演员。她曾是全省最大的歌舞团的当家花旦。曼就是在那个时候嫁给了璟的爸爸。爸爸是歌舞团的编导,他们曾经一唱一和非常和谐,郎才女貌被传为佳话。可是歌舞团后来每况愈下,最后终于解散了。曼和璟的爸爸都失去了工作。有段时间他们都待在家里,从日出到日落,面对着面,争执埋怨便从无休止。他们痛斥对方没用、懒惰,赖在家里不肯出去工作。两个人就像在不紧不慢地拉锯,终日都处在不能平衡、一触即发的状态下。那样的日子终于被他们过腻了。他们都走出了家门。曼每个夜晚去舞厅跳舞,她从下
午的时候开始打扮,她的衣服虽然多,可是大多已过时,所以这很容易让她变得心情沮丧,大发脾气。曼在镜子面前一件一件换衣服,每次都不能满意,只是等到快来不及了,才勉强选出一件花哨的裙子,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头发盘好,在脸上搽粉和胭脂。口红细致地涂上两遍,最后急匆匆地蹬上她人造革的劣质高跟鞋从大门里冲出去。璟的奶奶必定会在曼走远之后,颠着小脚跟到门边去骂她。她是这样地痛恨她,可是她又是这样地害怕她。她害怕曼会彻底离开这个家,保持家庭完整的观念始终根深蒂固地留在老人的头脑里。
曼出去跳舞的时候,璟的爸爸就会招人在家中热火朝天地打麻将。
璟的奶奶和小小的璟呆在不到十平米的里间,外间便是麻将桌,璟的爸爸和他的“战友们”。璟的奶奶到了吃饭时间就准时走出去给这一大屋子的人做饭。她会把璟和自己吃的饭端进来,放在一张很低很低的小桌子上,她和璟各坐在一端吃。璟的奶奶是个胖子,每次在小桌子旁边坐下都非常吃力。先把一只手撑在地上,然后身子慢慢偏下去,直到碰到地,才腾地一下,整个压在地上,两只腿向桌子外打开。
有一次她坐得太急,两只脚打开的时候碰到了桌子,竟然把桌子踢翻了。滚烫的绿豆稀饭把她的脚烫伤了。璟永远记得奶奶那一刻的表情。她那满脸的皱纹像晕开的湖面一样,向四周推开波纹。奶奶嗷嗷地叫着,伸出皮肉松懈的手臂去够她烫伤的脚。那是一双命运多舛的脚,年轻的时候被布裹得窒息,一日不得停歇地走路和奔波,年老了也没有疼爱的孩子给它一盆温暖的热水作为抚慰,现在在滚烫的稀饭下面像无处藏身的兔子,终于感到了要走到尽头的悲怆。
是的,璟记得那天,满桌子的饭菜洒在地上,奶奶的脚肿得那么大。她坐在地上哭,像个被丢弃的小孩子,错愕地抬起头寻找自己的亲人。璟从桌子的另一端很快地爬过去,奶奶的手终于够到了璟,一把抱住了她。璟因为恐慌而颤抖,却忘记了哭泣。奶奶紧紧抱住她,双手那么死命地抓着她。可怜的老人,眼泪和鼻涕一起淌下来,粘在女孩的脸上,衣服上。她呜呜地哭,嘴里说着含混不清的话。过了很久璟才把那几句不断重复的话听清楚,奶奶说她走了谁照顾她的小孙女儿呢。那是一种多么无助的恐慌啊。那时候奶奶知道,她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然而对于自己再也无能为力的事情,却是如此地放不下。璟今生今世永远都会记得奶奶那一刻的样子。璟抓着奶奶的手,安慰她说,我会快快长大,自己赚钱,给你买鸭绒被子和缎面刺绣的对襟棉袄。奶奶哭得那么凶,璟忽然很慌张。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奶奶哄得好起来,怎么才能令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兑现这承诺。
她只是想给这可怜的老人一些可以温暖和保护的物质。奶奶应该很需要在寒冬的夜晚紧紧护住身体的鸭绒被,她很需要一双舒服的带着棉花里子的布鞋来保护总是受伤的脚。璟想变成一个富翁,把这些一一送给奶奶。她们可以一起离开这个糟糕的家,再也不需要生活在这个日子过得唯唯诺诺的屋檐下。可那是多么遥远的理想,就像飞机要经历太久的升空过程,奶奶终于也没有看到这飞机在天空上的飞行。
璟十岁那年,奶奶死于心脏病。她死的时候脚上的烫伤还没有好。那烫伤似乎是一个楔子,伤疤一直没有好,越烂越大,她的身上充满了腐肉的味道。她渐渐几乎不能站立和行走,可即便是顺着墙壁勉强地移动,她也要去做饭给她的儿子和他那些砌长城的战友。那日她靠在炉灶旁边剥蒜。锅里放了油,油一点一点变热,沸腾起来,可是她没有再把蒜丢下去。她心脏病忽然发作,倒在了炉子旁边。那个时候璟还在学校上课,她的爸爸就在旁边的房间里打麻将,全然不知。油锅里浓烟滚滚,轰的一声燃起大火,很快就引燃了奶奶身上的衣服,可是奶奶那像松软的雪堆一样臃肿的身体毫无反应,无知无觉。她永远是可以承担和忍耐痛苦的女子,即便是到了最后一刻。
等到璟的爸爸闻到烟味跑进来,厨房里已经满屋浓烟,火苗乱窜。众人一番忙乱,扑灭火焰后,璟的爸爸看见他妈妈躺在炉子旁边,烟熏火燎的脸上平和安然,毫无痛苦状,像是一块浸满油渍和污秽的抹布。
那天璟和平日一样,放学后独自悠悠荡荡,慢慢走路回家。路过卖麻辣烫和棉花糖的小摊,她当然看到了刚刚出锅热气腾腾,坠着红色辣椒末的麻辣烫,她也看到了像朵美好的云彩一般从她眼前漂浮而过的棉花糖。可是她没有钱,一分也没有。璟只好安慰自己说,我才不希罕吃那些,我要赶快回家去,我奶奶已经做好了好吃的晚餐等着我,或许还有我最喜欢吃的蘑菇和带鱼。她也看到了卖童装的小店门口摆着很多衣服,因为临近儿童节的缘故它们在优惠展销。那里已经围满了妈妈们,她们拎起一件一件的荷叶边小裙子,大翻领小碎花的衬衫仔细地审视,有时还回身拿到她们身后跟随的小女孩身上比一比。璟低头看了一下自己,她穿了一件很硬的深蓝色的确良衬衣,衬衣袖子和身子都很长,一举手一投足仿佛是个戏院里唱大戏的小跟班。灰色的裤子非常肥,布料已经洗得没有了颜色,透着风,走起路来像两只逛来逛去的面口袋。
水仙已乘鲤鱼去3(2)
张悦然
璟推开家门,扑面而来的是呛人的焦糊气味,奶奶躺在外面大屋子的床上,整个身子都被白色床单覆盖了。璟靠在门边,听见风声和那仿佛属于奶奶的特有的脚步声。突突,突突突,一点一点远了。璟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奶奶不可以再等一等,等璟长大,等璟给她买那些温暖的鸭绒被子和缎面刺绣的对襟棉袄。是奶奶看厌了璟这冗长而乏味的成长吗?
奶奶的死看起来对璟的家并没有多大影响。只是她的爸爸不再在家里打麻将了,因为不
会再有人给他们做饭,更重要的是,在刚死了人的房子里打麻将很晦气。所以璟放学回家,房子永远是空的。有的时候她会产生一种幻觉,听到厨房发出滋滋的声音,仿佛是奶奶在做饭。璟连书包都没有放下就跑到厨房。可是那里,分明很久没有点过火了,大米里爬满了虫子,奶奶腌的咸菜已经馊了。而璟必须自己买饭来吃,交替着向爸妈要钱。他们都是很聪明的人,知道烧饼和作业本的价格,所以璟从来也多要不来一角钱。她开始为了省下几毛钱费尽心机。她捡别人用过的作业本,把里面空白的纸页都撕下来,装订起来再用。她也知道哪家店铺的烧饼最便宜并且大。清明节的时候,她用攒的钱买了奶奶喜欢吃的晾干的柿饼去山上看望奶奶。璟并不算一个感情丰沛的人,和奶奶亦不算十分靠近。但是她给璟的爱,璟总是记得。因为这世上她是第一个给予女孩一份像样的爱的人,她到死都牵挂着璟。女孩总是会记住对自己好的人,一点点的好,些许的恩惠,都会记得。
那天璟一个人站在山上,直到暮色降临她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她感到和这山是一体的了,再也不用离开。而奶奶,正颠着她那溃烂得千疮百孔的小脚,赶过来带走她可怜的小孙女儿。
璟的奶奶死后只半年,她的爸爸也死了,也是心脏病。那次他在麻将桌上连战了二十个小时,就在他缓缓站起来,数着大把赢来的钱离开的时候,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