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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血宝马-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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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架洋照相机蒙着黑布,架在殿坪正中,赵细烛换了一身簇新的太监服,打着马蹄袖跪在一旁。挑着画像的太监在照相机前排成了一列,将画像竿子插入了朱漆架子,然后齐齐地跪下。清朝历代十帝的圣容在风里“哗哗”作响。洪无常见画像排齐了,咳了一声,大声道:“今日拍取大清国历代皇帝的宝像,是圣上之宏愿!举国之大事!尔等之荣宠!”   
一大群太监跪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老太监托着个银盘,盘里放着一把金子打的天尺,高声喊:“天尺正时——!”洪无常从马蹄袖里伸出手,取过八字形天尺,打开,对着太阳举了起来,眯眼朝着四个方向校验了一会,大声道:“东方苍龙,北方玄武,西方白虎,南方朱雀,正了——!”   
众太监齐声:“正了——!”   
“叭”地一声,洪无常合上天尺,放归银盘,接着大声道:“时已正刻,宝相开拍——!”   
“喳!”赵细烛大声应了,急忙从地上爬起,颤着手揭去照相机上的黑布,打开了镜头匣子。   
骑在马上的清世祖顺治皇帝的画像被两个太监搬到了镜头前。赵细烛满脸是汗,抓起橡皮球,手指颤得厉害。一旁,赵万鞋在暗暗替他着急。   
洪无常大声道:“跪拍——!”   
赵细烛愣在那儿。   
洪无常眉头一皱,又重声喊:“跪拍——!”   
赵细烛仍站着没动。   
洪无常的脸沉下了,眼睛扫向一列执着刀的卫兵。   
“呛!”卫兵齐齐地抽刀出鞘。赵万鞋急了,低声喊:“细烛!快跪下!”赵细烛如梦初醒,“咚”地一声重重跪倒。洪无常的脸松了下来,道:“皇帝圣像之下,不跪者立斩,这是大清国千古不变的律条!赵细烛,你可是差点儿掉脑袋啊!”   
赵细烛咽了口唾沫:“可我跪着……眼睛就看不见镜头,就不能拍成圣像了……”   
洪无常道:“这么说,你是要站在皇帝的圣像前了?”   
赵细烛大汗淋漓:“奴才只有站着才能……才能拍照!”   
“浑帐!”洪无常大怒,“来人哪!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推出去斩了!”   
执刀的卫兵拥上。“慢!”赵万鞋走了出来,大声道,“赵细烛从未办过如此重要的差事,想必是说了胡话,请洪公公宽宥!”走近洪无常身边,低声道,“真要是把赵细烛杀了,这宫里还真找不出会使唤洋机器的人,咱们的皇差该怎么回呢?”洪无常冷笑了一下,道:“好吧,看在赵公公的面子上,留下这条小命吧!”卫兵收刀退去。   
赵细烛趴在地上不动,闭着眼睛,心里一个劲地对自己说:“机会来了!快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早就想死了!你们杀了我,这是在成全我,我就不用再想法子找死了!……”   
“赵细烛!”赵万鞋重声喊,“还不快直起腰,拍下宝相!”   
赵细烛仍趴着不动。   
“赵细烛!你傻了?”赵万鞋俯身道。   
赵细烛埋着头,语无伦次地道:“没傻……没傻……”   
赵万鞋道:“那还不快直起腰来!”赵细烛像木偶似的真起了腰身,脸色惨白如灰,赵万鞋把橡皮球递到了他手上。赵细烛跪伏着,像木偶似的捏着橡皮球,看着面前的一长排皇帝画像,手指剧颤。   
洪无常又长声喊:“是顺治爷的宝相!记——!”几个跪着的太监忙在册子上记录。赵细烛闭上眼睛,狠狠心,用力一捏橡皮球,只听得“嘭”地一声大响,一股白烟冒起,顺治皇帝的脸上一片烟雾。   
赵万鞋急声喊:“别呛着了顺治爷!”立即有一群宫女跑上,用宽大的宫扇拼命地在顺治皇帝的画像前扇了起来。烟散尽,换上了骑马的康熙的画像。   
洪无常长声喊:“是康熙爷的宝相!记——!”赵细烛捏着橡皮球,用力一捏,白烟篷起。他的神经已经崩溃了,双耳也已失聪,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   
取景框里,骑着的五花马的康熙皇帝的身子是歪斜的!   
赵细烛失踪了!   
一脸焦急的赵万鞋找遍了全宫也没到他的影子,重又奔回“十三排”,一推进房门,便大声喊:“细烛!细烛!”   
房里仍然无人,一本翻开的书搁在床上,赵万鞋取过书,眼皮跳了起来,是那页“大卸八块”图!   
赵万鞋扔下书,跺了一脚,急忙走出屋子,颠踬着步子,气喘喘地奔到宫门口。一排武装卫队在值哨,赵万鞋欠着身问:“打听件事,今天有出宫办差的公公么?”卫兵指着挂在一块大木板上道:“自己看!”赵万鞋走近木板,往板上挂着的一块块“差牌”上看去,突然,他的眼皮一跳。   
一块“差牌”上写着“赵细烛”三个字!   
丢魂落魄的赵细烛漫无目标地走在大街上,差点撞上一辆汽车。   
开车的司机骂道:“找死啊!”赵细烛昏昏噩噩地往前走着,自语道:“找死啊?……找死啊?……”   
他痛楚地笑了起来,笑得像个疯人。   
这一夜,他是在一个马车场度过的,怎么会到这个地方,他说不清。他只知道自己走累了,想睡一会,于是便钻进了一辆停着的马车底下。   
几匹卸了辕的马在槽边吃草,不时打着喷鼻,一旁停着过夜的几辆马车,积着白花花的寒霜。车底下,紧抱着双肩的赵细烛缩着身子,躺得像一把弓。他的面前有一条马尾巴在一下一下地甩动着,“……三百十……三百十三……”赵细烛的嘴唇动着,显然,他在数着马尾巴甩动的次数。   
他数着数着就睡着了。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自己在与马对话,在那流雾中,他似乎还听到了几下马的喷鼻声,他猛地惊醒。   
“你是谁?”不知从哪儿传来粗重的像老人似的问话声。赵细烛一怔,支起身子,往车外望了望,周围没有人。他又躺下了,拉过一捆干草,紧紧抱着,缩紧了肩头。   
“你是谁?”问话声又在赵细烛耳边响起。赵细烛推开草,爬出车底,往车板上看去,也没有人,重又回到车底下,把身子缩进了草里。   
“你从哪来?”问话声再次响了。   
赵细烛把脸探出,这才看到是面前这匹吃着草的黄马在说话。他低着声问:“是你在跟我说话么?”   
黄马道:“你听出来了?”   
赵细烛笑了笑:“听出来了。”   
黄马道:“你从哪来?”   
赵细烛道:“宫里。”   
黄马道:“是太监么?”   
赵细烛沉默了一会:“你看像么?”   
黄马道:“不像。我的主人有个儿子就是在宫里当太监的,你不像他,一点不像。”   
赵细烛道:“哪儿不像?”   
黄马道:“说话的声音不像。”   
赵细烛笑了:“鸟有百音,人有百声,谁说话都不会像。”   
“你怎么在这儿躺着了?”马问。   
“我在宫里犯了死罪,逃出来了。”   
“什么样的死罪?”   
“我给皇帝的画像拍照,把画像都拍斜了。”   
“你拍的时候,皇帝的画像是正着的么?”   
“不知道。我是跪着拍的,不知道皇帝的画像是正着还是斜着。”   
“这倒也是。人跪着,就分不清正斜了。”   
“你是一匹马,怎么会说人话?”   
“人世间自从有了人,马就和人呆在一起,慢慢的,马就会说人话了。”   
“以前,我怎么没听见马说过人话?”   
“那是以前你心里没有马。”   
“心里有了马,就能听见马说人话了,是么?”   
“是的。”   
“这么说,我心里有马了?”   
“我想是有了,要不,你怎么会听懂我的话呢?”   
“可是……可是我一不是赶马车的,二不是养马的,三不是骑马的,心里怎么会有马呢?”   
“人经常说缘分两个字,知道什么是缘分么?”   
“不知道。”   
“刚才你数我甩尾巴,这就是你和我的缘分。”   
“要是明天我死了,我和你不就没有缘分了?”   
“你真的想死?”   
“我不想死,可我不能不死。”   
“这也是缘分。生和死,就是缘分。”   
赵细烛终于被什么声音惊醒了,猛地支起了身,四下瞅着。一阵脚步声走来,他从车底下朝外看去,一双扎着绑腿的大脚走近了黄马,牵着马,套上了一辆车,鞭声一响,马和车离去了。   
赵细烛默默地目送着离去的黄马。   
“刚才,是你和我在说话么?”赵细烛在心里问。马蹄声渐远,马车场很快又恢复了安静,只有马的嚼料声在响着。赵细烛苦笑着摇了摇头,把脸埋进了干草里。很快,他又入了梦。   
他的梦很怪,怪得像同时在摇着十部西洋镜里的画片儿:一片“得得得”的马蹄声中,赵细烛觉得自己是在向着养心殿急奔而去,长长的宫廊在他脚下摇晃着、变形着……历代皇帝的画像时正时斜地在空中浮动着……紧闭着的殿门一扇一扇地打开,空洞的殿门里传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山呼声……皇帝们在画像上一一掸手,道:“平身——!”……赵细烛吹着“黑小三”跟着皇帝的画像飘浮着继续前行,巨大的宫殿随着皇帝们的摇摆而摇摆着……赵细烛满脸大汗地吹着“黑小三”,吹得腮帮子爆破了似的,突然间,他回身四望,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皇宫的黑夜之中,长长的夹道亮着路灯,猛然间,那路灯随着“黑小三”的高奏一只只地爆炸了,宫里顿时一片漆黑,赵细烛吓坏了,狂奔起来……   
赵细烛惊愕地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景阳门外,赵万鞋站在那口水井旁,盖在井口的铁板缓缓移去了,一个个看不清脸面的太监跳下了井……赵细烛嘶声喊:“赵公公!快跑!快跑啊!”赵万鞋什么也没有听见,对着赵细烛拉着声调说:“细烛,你记住,不管到了哪里,你都是宫里的人!”赵细烛对着赵万鞋跪下,哭喊:“赵公公!我记住了!记住了!”他爬起身,朝着宫外狂奔……赵细烛一头撞在紧闭的宫门上,猛地回头,发现那群看不清脸面的幽灵似的太监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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