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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不健却不拆信,淡淡道:“多年不见,你师父好?”
“好!”张阳举着扇子道:“师父一切都好,尤其年纪越大,记性儿是越好
了,什么八百年前的小儿科,跟师叔同门学艺,扎一只蛤蟆,剖一条毛虫什么的
啦,等等等等,无不记得滚瓜烂熟。整日家唠叨得,堂内这些师兄弟们,谁不痛
恨多生了两只耳朵?其实谁不明白呢,也就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象他那样脾气,
那样俗人,师叔哪里会看得上?”
郑不健轻哼一声:“找我什么事?”
“还不就是被他唠叨不过?”张阳叹道:“没奈何,大家伙儿这才差我走一
趟,接师叔扬州玩儿去。本想着也是白跑一场,前几年师父创立百草堂,师叔还
懒得起动呢!不成想这回倒是巧了,师叔偏偏修房子,这怕不有几十天麻烦个不
了?索性都交给师侄,等师叔从扬州回来,也慰了师父的相思,这里也都一切清
爽了,”一时安排得高兴,向外高叫道:“老七!”
又是一声鞭响。先前那驾马车在街尾宽阔处掉过头,一片铃声清脆,驰到门
口停下。马车夫在大太阳底下压着顶白色凉笠,看不清面目,手握长鞭,斜签在
轼板上,但见青鞋净袜,扎缚得甚是利落。
张阳朝马车一指,继续游说郑不健道:“师父知道师叔不耐跑动,所以特别
订制了这辆马车。师叔请看,胶皮的轮子,驾辕的这些子骏马!马车夫更是万中
选一,再妥当不过的人选。包管走起来轻便稳当,再没一丝不妥。再说了,就是
师叔懒怠动弹,清风师弟年纪小,小孩子家贪玩,带他出去玩耍玩耍,总也是不
错的。不是师侄夸口,这时节我们扬州那边,保障湖红桥碧波,柳绿荷香,游人
之多,真真比这扇子上的西湖还好玩呢!至于这里,一总交给小侄,包管帮师叔
翻修得漂漂亮亮,绝错不了!”
郑不健半掩着脸,只是冷冷一笑:“天知道你师父遇上什么难题,却让你来
临时抱佛脚。可惜我就只得这么一个身子,你也要我去,他也要我去,倒是跟谁
的好呢?”
张阳一愣,这才又重新注意到那少年,诧然道:“这位小哥,敢问你请我师
叔做什么?”
那少年低声道:“我师父病了,所以请郑先生出诊。”
张阳放下心,待要向郑不健回话,却听郑不健冷笑道:“小子!你慌的什么?
我明明听着,才刚还要腾房子我住。按说有个先来后到,可论亲疏又是人家——
如今我也懒得多费脑筋,左右是个安身不得,这样,只我手上这把扇子,你们谁
抢到,便是谁了。”
张阳跟那少年都是一愣,便见郑不健一扬手,将那把白纸扇子扔将出来。这
人不良于行,手上却还有两把力气,只见扇子越过两人,扇头朝前,飘飘然落向
前方。张阳本是伶俐人,一愣过后,立即足尖一点,离地扑出,朝扇子飞射而去,
右手一伸,已经触到扇骨。
那少年却有些不甚情愿,默然朝郑不健一瞅,这才一扭头,往前奔去。也形
容不来那种速度,腿脚一起,后发先至,倒比张阳还快了一步,一手摸到前面扇
头,待要抓住,眼前光影一闪,那扇子忽地一沉,陡地往下掉落两寸,顿时脱却
掌握。
少年一惊,抬头看时,扇头却是被一根长鞭卷住,随着鞭稍往下一沉。鞭柄
握在门外那车夫手中,一沉一卷,早收了扇子回去。少年兴起,哪里肯舍?顺势
一掌打出,拦腰斩中长鞭。长鞭被这一截,劲力霎时中断,鞭梢一软,抓不住物
事,扇子便自半空中落将下来。
少年离这扇子却近,奋力向前扑出,伸手便抓。那车夫抛开长鞭,虚飘飘切
来一掌。少年五指抓出,撞上掌力,只觉指尖一疼,直如抓上一块钢板相似。大
惊下欲要加力,那车夫已经到了,且不去管扇子,五指一削,劈向少年胸口。少
年撤指回防,两人眨眼间过了数招。
那扇子无人料理,自管飘飘荡荡坠将下去。将要及地,车夫却似背后生了眼
睛,翻足一踢,又踢将起来,重新飞向半空。等得两人再过数招,扇子去势已尽,
又再下落,被车夫略一耸肩,恰恰巧巧,不偏不倚,正好插入腰带,一张白纸扇
子打开了扁在腰背上,甚是风流潇洒。
张阳早在店门外大声鼓起掌来:“精彩,精彩!老七好俊的身手!”
那老七得了扇子,脚下一滑,退开两步,向少年一拱手:“得罪,得罪!”
少年这才看出斗笠下那张脸孔,原也年轻,不过二十七八年纪,向他歉然一
笑,收了扇子,递给张阳。张阳拿着扇子交还郑不健,一时真是掩不住万分得意
:“师叔,我不是早说过,咱这车夫万中选一,万万中选一,绝对就没有半点差
池?咱们这就走么?可还要收拾些什么?”
郑不健漠然道:“你觉得我这里还有什么可以收拾么?”
张阳笑着点头,便去推动轮椅。却被老七抢上来,扣住椅背只一提,连人带
椅提在空中,拣路走出屋子,将郑不健稳稳当当放入车厢。
这一来才知道,张阳那番话倒也不是全然夸张。起码这车厢果然度身定做,
轮椅一进来,椅背正对着后厢壁两个梅花状的活动铁环,两下里一锁,霎时间固
定了。四周家具也都打得贴切,对面是木榻,左边一张小几,上面摆着青花茶具、
装小食品的八宝攒盒,妙的还有个深腹冰盆,里面冰水半融,湃着一盆时新瓜果。
右手边是一张竹制书架,零星插了些闲书、医书。座位前面,放着踏凳,踏凳边
搁着个小银唾盒。为防蚊子,右壁角还种了盆枝叶亭亭的夜来香。所有用具为了
方便旅行,都用暗钉固定在车底上,半些儿摇动不得。
可能是因为有冰,车厢又做得高大轩敞,四壁黄花梨密封,玻璃窗上拉着厚
厚的水绿色天鹅绒帘子,顶上架着遮阳油篷,里面跟外面竟十足两个世界。张阳
看着老七放下踏步,清风也走进车厢安顿下来,这才掀开车帘,笑嘻嘻探头交待
:“师叔,我就把你交给老七了。他这人可比我妥贴得多,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就是。别的不多说,一路顺风!”
郑不健却还是一脸淡漠。虽然被安顿得如此妥帖,想师兄弟俩同门学艺,当
年性情就不甚投合,一个阴死阳活,一个直肚直肠,如今二十多年不见,梅知节
白手创下百草堂,早是闻名江湖的人物,郑不健却依然是个小地方的草头郎中,
双方地位这一悬殊,感情自然更该淡漠。而此番竟有一个费上如许心机,巴巴来
请另一人相见,按常理测度,只怕也是其辞愈甘,其旨愈深。当下也懒得答话,
折扇一合,在板壁上轻轻一敲。
车厢外老七会意,执起长鞭,便朝那少年转身一揖:“适才呈让,着实惭愧
得紧。本该尽力盘桓,只是事务在身,不能久留。大家山长水远,如蒙不弃,有
暇时尽管来扬州找我。”
少年只是呆看着他,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老七朝他一点头,坐上轼板,长鞭
一扬,两匹辕马各挨一击,马车也就起动开来,一时间走得轻快平稳,奔出东街,
折而往北,一路穿城而去。转眼出了北城,眼前是条还算平直的官道,沿着乐清
湾,一路往东北延伸。
在城内耽搁了些时,时间已经不是很早。盛夏天气,更是说变就变。原先那
日头虽说吹着海风,也恨不得将人晒脱几层油皮,如今还未走到半途,就有些不
对。先是奔驰中那股热风扑着脸,突地冷了。展眼往天际看去,太阳依旧,东南
边却有一抹乌云涌动,渐渐往上翻将起来。
好在这日不赶路程,不过是在八十里外的大荆镇上歇宿。饶是如此,紧赶慢
赶,堪堪奔到镇外,天色已然大变。但见南边乌云聚成云山,排山倒海压将来,
一古脑将夕阳压进云层,一时日色昏晦,四下里阴风乍起,忽地半天空一个霹雳,
呼喇喇,大地齐响,已是漫天大雨浇将下来。
老七只戴顶凉笠,自然架不住这样瓢泼大雨,刹时间浇个浑身透湿。两匹辕
马被暴雨一淋,更迷了眼,一时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靠着缰绳长鞭策引,勉强
奔入镇子。那镇子上的人,谁知比他更要狼狈。四下里只觉着一股惊惶的气氛迷
漫在街道上,路上行人也不躲雨,倒是纷纷抬起头来看天。那天上黑云茫茫,大
雨漫漫,却哪里看得出什么?
一路驰过去,只捕捉住人群中一些莫名其妙的只言片语:“天呐,天呐!”
“神灵呵……”
“四太子……”
“遭不完的灾殃……”
好容易将马车赶入客栈里马厩卸下,那客栈里伙计说的话愈加异怪了。两个
人一个提壶北上,一个端盘南下,在走廊上劈面相逢,便一个问:“你说恰是头
劈成两半,可怎么是好?”一个答:“是呵,光粘起来也不象话,然而另换一个,
脖子上可不又要再挨一刀?”
“那么是整个重做?那就……”
“那就花费大了。檀香木可不便宜,上次你家摊了多少银子?”
“也早赚回来了。四太子多灵呵,这几年的生意……”
“可不是,只恨这天杀的贱奴,好端端惹下这场灾祸!真是庙上长老卜过了,
这场大雨,要下三个月?那不是……”
“所以让舞龙呢!”
听来听去,大致才算明白了,原来是这地方神灵出了点问题。为了取悦这个
叫做四太子的神仙,消灾弭祸,保佑一方水旱无忧,镇上决定明日大舞龙灯。这
家客栈看来也摊了一条,当天晚上,也不管雨水还在淋淋漓漓地下,店里伙计就
已摆开阵仗,点起十数盏油纸灯笼,在前院子的大天井里练起势子。
这一天郑不健主仆遇事颇多,加以奔波劳累,晚饭也没吃什么,早早歇下。
老七服侍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