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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无双见她真是急了,只得讪讪放低手臂,由她掏得去。却又拿起茶盘里那
杯茶,一仰脖子,连菊花带雪梨统统倒入口中,一咕噜吞下去,也不管水痕犹在,
把那杯子往怀里又是一塞:“拿这个总可以了吧?”
珠儿道:“也不成!这是六叔的杯子,你拿去怎么算?难道说我喝茶,还把
杯子给喝到肚里?”
“你只说掉水里好了。一个四面开花的破杯子,你六叔总不至于捞干了水来
查?”
“破杯子?”珠儿冷笑道:“你倒好个眼力!这北宋哥窑的冰裂纹,金丝铁
线,不说好几百年了,如今就学着它,等闲烧还烧不出来呢——四面开花的破杯
子!还不快拿过来!落在你这强盗家手里,左右也是鲜花牛粪,没得废了六叔好
一套收藏。”
燕无双只得又再拿出来。珠儿把那刀往他肩上一丢,早连盘子一把抢过。燕
无双也就收刀入鞘。两人这下桥归桥,路归路,顿时两清。燕无双看看再没什么
可资纠缠,站在粉墙边上,直看了珠儿半晌,实在延挨不下去,勉强道:“不知
姑娘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吩咐倒是不敢,”珠儿笑道:“看燕大寨主这副模样,要不咱们还是尽一
尽地主之谊,留下来吃顿便饭?”
燕无双一笑,这一回只得走了。再看她一眼,听得墙外没人,一耸身,从墙
上跳将出去。刚才落地,忽听珠儿道:“等一等!”
燕无双大喜过望,先不问是为什么,慌一转身,搭着墙顶身子一长,朝内探
进头来。便见珠儿站在墙内,朝他道:“也罢。左右天色还早,闷着也是闷着。
我也出去走走,不走大门了,省得又是一堆丫头们子跟着,你顺便稍了我出去也
好。”一壁说着,朝他伸出一只手来。
燕无双那时候是更不思索,一把拉住,顿时拽将出来。这一相揽,两张脸几
乎是凑在一起,鼻中香泽微闻,透入骨髓,直欲魂销。落在地上,一转脸,便见
那两粒眼珠依旧葡萄也似,亮晶晶、笑盈盈,虽然带着些嘲谑,却仍是十分专注
地,直觑着他。
燕无双一怔,几乎就要撑持不住,在那上面印下一吻,好容易克制住了,一
松手放开她:“又来!刚才还说不是招惹我!”
珠儿退开两步,却是答非所问,皱眉道:“你在哪里喝的酒?好大的一身酒
气!”
燕无双微觉赧然,一时找不出话说,便见珠儿低着头,伸出两根葱管般手指,
往腰上系着的银红缎子香袋儿里,捏出两枚香茶。一枚顺手自己噙了,一枚递将
过来。燕无双依样画葫芦,含在嘴里,不一会儿,果然两腮液津津的,甘甜香馥,
一嘴的酒臭顿时消减不少。
珠儿噙了香茶,看看已在一亘粉墙之外,仰面朝天,舒舒服服叹了口气。这
才一振衣袖,找准一条逼仄的巷道,便走进去。燕无双随后跟来,道:“只是你
这样走了,就不怕家里人找?”
“你知道什么!”珠儿道:“宝檀这丫头心思最细,要跟我说体已话儿,天
知道找了什么理由,一定是把众人遣得开开的。因此上这半日里,后园子我想是
不会再来人了。连你也都放着一百个心,待会儿她穴道解了,想来想去,想得通
透,只怕半个字也是不敢吭的。”
燕无双“哦”一声,跟在后面走了两步,却被她一回身:“我已告诉你没事
了,你还跟着作什么?”
燕无双一窘:“原来姑娘不要我跟。”
“那是自然,”珠儿戳着一根手指:“有你跟着,跟带着丫头,那又有什么
不同?还多着些儿酒臭!还不趁早给我走得远远的呢!”
燕无双无奈,知道明里拗不过她,索性做得大方点:“既然如此,那我走了。
姑娘自己保重,外面不安全,天黑了可要记得回家。”说毕一回身,果然从巷道
里退将出来。在外面竖着耳朵,听得珠儿步声细碎,一路往前去了,这才又闪将
进来,悄悄蹑在她身后。
这条巷道僻静得很,只有几户人家的后门,午后关得死紧,并没个人迹。再
往北走,前面才隐约听得人声,岔进一条还算热闹的小街。甫一进去,两边都是
商家门面。门面外还闲着的地方,便被各种摊贩抢占了位置,铺铺张张摆将开来,
两边一夹,把路夹得只剩中间一条小道。
珠儿走在这街巷里,眼见得是十分好奇,四处低了头乱看,不论什么泥捏小
人、彩塑面馍,或者只塞得进一根指头的婴儿鞋、五彩缤纷的尿布,都要去仔细
鉴定一番。最后一次,居然还从一个陶制品摊上,拎起一把夜壶,对着硕大的壶
口左看右看。
那商贩便在夜壶腹上伸指一弹,夸耀道:“景德镇陈家兄弟的出品,瞧这壶
口!胎质多细?上的釉也好!可比不得普通粗陶。您摸摸,光滑顺溜,用起来包
管舒服,硌不着您家人呐!”
珠儿果然伸手在壶口上摸一圈,点点头,又搁下了。欲待要问什么,忽觉一
阵奇香扑鼻。连忙转头去看,却是个烙馍摊子,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媳妇儿拿
着竹劈,正在翻望子里的烙馍。那馍大可尺许,却薄得惊人,只比纸厚不了多少,
受着那火,在铁望子里直炕得雪白生香。
那媳妇看看炕好,随手切块蒸得稀烂的羊肉,裹到馍里,麻麻溜溜两下里一
卷,递给摊前一位食客。那人接将过来,分明有些烫手,嘘着哈着,却也到底不
管,低着头就是一咬。那馍里羊肉本来汁丰肉美,被这一挤,汤水淋漓,泛着红
艳艳的油汁,顺着馍面直流淌下来。
珠儿本来噙着香茶,这一下更觉得满口生津,这才想起原来路途颠簸,午饭
也没好生吃得。低头往腰间翻翻荷包,要想翻一个银锞子出来,此时非年非节,
她又一贯使丫头用媳妇的人,哪带得有?翻了一阵,最后拿出一小截白蜡蜡的东
西,好不犹豫了一下,在那媳妇儿眼前一晃:“这个你要么?”
“这是什么?”
珠儿有些脸红:“这是沉香,最上品的,有道是‘一白二青三黄四黑’,这
一种可是……”
那媳妇儿又问:“做什么的?怎么用?”
“是放兽炉里,燃两块炭,把这香扔进去,焚起来,一屋子都喷香的,好闻
得很呢。便屋子里有些秽气,也都消了。”
那媳妇子想了想,欲待摇头,后面燕无双早冲上来,连沉香带捏沉香的那两
根手指,一把抓住,往前拖着就走。珠儿“哎呀”一声,被他拖得踉踉跄跄,转
头一看,顿时怒道:“你又做什么!?”
燕无双甚没好气:“你看看你!可丢脸不丢?什么乱七八糟东西,拿在这里
跟人家换……”
“便是丢脸,也不丢了你的!”珠儿大是恼火,一面使劲往回抽手,怒道:
“什么手!死一样硬!”
燕无双慌得一松:“怎么了?捏疼了?”
珠儿拽回手来,只见那手正正反反、手心手背,好不红红白白的,印着燕无
双的大手印子,五根手指统被捏麻了。指尖上拈的那块沉香,本来绵软,被这一
捏,碎成粉屑,从手指缝落出去,撒了一身一地。燕无双见势不妙,慌道:“姑
娘要是喜欢烙馍,我知道一家味道最好的,咱们这就过去?”
珠儿哪里理他?只顾昂了头向前急走。燕无双慌忙跟来,欲待献上些小意殷
勤,努力巴结,平时不操练,急切怎么挤得出口。屁颠颠跟了半晌,见她走动间
甩着两只小手儿,被他捏过的那一只仍是红的红,白的白,重伤不愈,不由不顿
生怜惜,一咬牙,索性豁出去了,一步抢上去,把那手又重新握将起来,只这回
却倍加了小心,握得那个柔情脉脉,肉麻兮兮。
珠儿挥手欲甩,这回握得虽松,却怎么也甩不脱了。试了两下,只得罢休,
且由他握着,到底是个不理他,闷着头儿自走。燕无双第一步得逞,小心翼翼陪
着笑脸儿,低声道:“好姑娘,是我不对——还疼不疼了?”
珠儿冷然半晌,方道:“也没见这样人,甚么都跟人不一样!便是一只手,
生得也与众不同,硬得来!”
燕无双陪笑道:“我们男人家手,自然比不得姑娘们软活。”
“就是我几位哥哥,也比你软活多着,”珠儿冷笑道:“好象七哥哥,手也
是硬的,人家是硬在骨子里,哪象你?尽是皮硬,一手的茧子……”
燕无双一凝神:“七……七公子?东方明玉?”
珠儿白他一眼:“就是了。要是让他知道,今天下午你都做了些什么,我看
呵,你也不必再去招惹什么北宫家的姑娘了,眼见着,就是一个稀烂、摧枯拉朽、
尸骨无存、死无葬身之地。”
燕无双嘿嘿一笑:“照你这样一说,什么时候,倒真要见识一下了。嘿,‘
天意渺渺’,果然有那么玄乎么?”
“玄乎不玄乎,最好还是不要见识吧,”珠儿哼道:“别的我不知道,饶是
南边情四哥那等厉害,烟雨流花,往年每次比剑,总还是输他一筹,你这胚子…
…”
燕无双又道:“情四……就是你那文采风流、天下无双的……”
珠儿这回却不答了。一低头,看看两只手还牵在一起,嘿然道:“你还不放
开,要拿到什么时候?”
燕无双一肚子酸溜溜的,却也只得放手,讪然道:“那么你将来,总要嫁给
他的了?”
“不嫁给他,难道嫁给你?”
燕无双哑口无言,好在那饭馆也到了,举步入座,倒也掩去些许窘态。当下
跟店家点了烙馍、菜蔬,珠儿却道:“我还要些儿酒,就是你才刚喝的那种。”
燕无双一怔:“那是烧刀子,太烈了,不大适合姑娘家。你若要喝,还要温和一
点的,店家……”
“就是烧刀子,”珠儿断然道:“拿一坛来。再者,这里也不是喝酒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