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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神降罚的大汉到底是谁,跟着一涌而入。
门外发生这样大事,门内郑不健坐在北窗之下,却连姿势都还没有变过,这
半天来,也不知都在想些什么,就是看着众人黑压压涌进店堂,也好象视若无睹,
手中一把折扇,脸上一脸平淡,上下呼应,依旧是两张白纸。
出了事的人阵脚大乱,却顾不得看他脸色,踉踉跄跄冲进店堂,将诊案上东
西往旁一撸,早七手八脚抬上伤者。那伤者趴伏着,仍然昏迷不醒,除了后脑破
裂,被单刀砍断的冕板更顺势插入耳根,切得左耳只剩一点油皮连在根上,软沓
沓挂在脸侧。此时鲜血从两处伤口泉涌而出,众人虽然撩起衣襟拼命捂住,夏天
的单衣薄裳,却哪里管用?只见那血贴脖子、顺诊案,滔滔汩汩,直流得满地里
一片鲜红。
郑不健闻到浓重的血腥气,白纸般的表情才勉强回了点人气,缓缓翻转折扇,
有些烦倦地掩住鼻端:“清风,我们回去吧。”
众人一愕,都不知这算什么意思。却见那叫清风的书童抓住轮椅椅背,推着
郑不健就要转进后堂。柳主事慌忙上前一步,抢身拦在轮椅前面:“先生慢走,
救人要紧!费用方面,自有我们沙船帮一力担待,一切从丰,不必担心!”
郑不健依旧用扇子遮住半边脸孔,低声道:“清风,你说给他听。”
“是,”清风答应着,伸手向门前一指:“这位先生,难道你没看见我家门
上招牌么,六不医馆?所谓六不,最后一条,就是心情不好……”
柳主事在这当口,哪里还去跟他罗嗉。只一把抓住轮椅扶手,不由分说,将
郑不健倒推回去:“伤势紧急,心情好也罢,不好也罢,是医生,总得治病!你
自己看,再这样下去,止不住血,就是一条人命!”
“一条人命,与我何干?”
不带波澜的声音激得柳主事心里一寒,忙乱中抬头,便与郑不健的眼睛撞个
正着。这眼睛……或者可以说是漂亮的吧,竟有着婴儿般的两湾眼白,隐隐泛出
莹洁纯澈的冰蓝色,再配上一双透明然而绝无波动的淡茶色眸子……
两人在不及一尺的距离中对峙着。柳主事宛如一根拉紧的弦,那淡茶色眸子
却仍然一派冷淡:“我的规矩雷打不动,不高兴,从不治病。”
“抬、抬出去,抬出去!”柳主事急得有些结巴,但还是立刻作出应变。
然而这时候再要抬出去另换诊所,也已经不可能了。满街里看热闹的人还在
不断往里涌进,算来这两间门面的店堂能有多大,除了北窗下被沙船帮帮众合力
围出一块空地,其余地方早挤个满满当当,连药柜的柜台上都站了人,真正腾挪
都难,更别提还抬着这么个重伤者进去出来的了。
“大家让一让!大家让一让!没什么好看的,人命关天,人命关天呵,请大
家让一让!让开一条路!”
虽然声嘶力竭,这样的呼吁却并没取得什么效果。纵然门内有心让开,也挤
不过门外那股汹涌逆流。柳主事看看无奈,一咬牙,只得还是放下姿态,继续向
郑不健求恳:“郑先生,人命关天,还是请您高抬贵手,其它什么,可以先放一
放……”
“不好了,不好了……”
话未说完,照看伤者的人群早是一派躁动。柳主事一惊,一眼瞅过去,只见
那大汉失血过多,已经止不住地抽搐起来,被人四下里按着,犹然手足乱蹬乱颤。
鲜血到这时还是无法止住,透过布帛指缝向外涌出,只是比起先前,显然量已少
得多了。
“郑先生!”
淡茶色的眼珠依旧古井不波,只手势略微变动了些,那把扇子闲闲一抬,懒
懒抵住右额,索性连整张脸都遮却了:“清风,我们进去。”
清风应声向内推转轮椅。车辙刚转,案上那大汉猛力一蹬,整个人软瘫下来。
四周围刹时间一片静寂。半晌,一个胆子大些的,迟疑着伸手去探鼻息:“没气
……没气了……”
柳主事倒抽一口凉气,抢上去也在口鼻下一摸,半天作声不得。猛一扭头,
只见清风撩开布帘,就要将轮椅推过门槛,忽地冷笑起来:“且慢!郑先生,才
刚那个带刀汉子,从你门里出来的,究竟是谁?”
纸扇后一无声音,轮椅却是停住了。柳主事厉声喝道:“郑不健!今日银龙
圣诞,你不摆香案迎接,不敬神也罢了,竟敢丧心病狂,收买外路凶手,做下这
等大案,渎神亵神,坏我乐清一地风水,该当何罪!?”
人群被这一喝,顿时鸦雀无声。一时间也有恍然大悟的,也有心领神会的,
齐齐从活人横死的复杂情绪中挣脱出来,众目睽睽,一起看向这见死不救的医馆
主人。
“大家说,这样恶人,该当何罪!?”柳主事继续大喝。
只一个屏息的短暂间歇,店内店外,便卷起一阵滔天怒潮——“砸!”
“砸了他!”
“砸他个祖宗十八代!”
郑不健移开挡脸的白纸扇子,前店后家的这套屋子,便在眼前呈现出一副劫
后凄凉。两个时辰过去,人群的愤怒终于改变一切。不止屋瓦一空,连地砖也绝
无幸免,一块块都裂成蛛网相似。土石犹然,更不必提那些木制的家具、门窗、
牌匾、柜台、百眼橱,以及百眼橱中贵贱不等的各式药材。至于医馆内唯一的贵
重摆设,那架舶来黄檀座钟,更是在劫难逃,小天使的一对石膏白羽毛翅膀,被
无数双大脚踩在鞋底,是已经彻底地还原为一堆粉末。
人群闹得凶,散得也尽。大天光的,这不祥的街道上已没了人声。那大汉尸
身早被沙船帮抬走,而残破的四太子神像,也已重新起驾,带着零落的仪仗,凄
凄惨惨转回龙王庙。此时此刻,从光秃秃的门窗往外看,对面店铺家家关门,空
荡荡的青石板街道上,就只有正门前一滩血迹惹人注目,已经干了,黑紫黑紫的,
招来大群的绿头苍蝇,在上面嗡嗡飞舞。
正午的阳光被梁椽切成数个硕大、灼烫的光柱,从屋顶一泄而下,带挈着无
数微尘,在阳光中狂躁舞动,填满屋宇的每一寸空间,连着暑热,一起逼得人透
不过气来。郑不健坐在灰尘影里,低头看看扇面,那扇面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粉
屑,一振手腕,重的扑簌落下衣襟,轻的便也往上飞腾,加入灰尘的群舞,呛人
鼻息。
躲在轮椅背后的清风听见主人有了动静,这才惊惶不定地钻出来:“先生…
…”一边说,一边畏畏缩缩四下里看去。只见一片残破不堪的废墟中,暴民已经
散尽,药柜上伙计更早跑得精光,可是靠西壁角,原先放黄檀座钟的那块地方,
居然还站着个人。
却是先前要求出诊的那个少年。如今神气也比清风好不到哪里,怔怔忡忡地
站在一侧,看见清风打量他,才从碎砖烂瓦中拣了条路走过来。一直犹犹疑疑走
到郑不健面前:“郑先生……”
郑不健只是低头看着扇面:“没听说么?我不出诊。”
“是,您不出诊,”少年忙道:“我是说……才刚听他们说,城里客栈不许
留您……您要是……暂时没得去处……我家里还有一间空屋……”
郑不健从扇面上翻起眼来,直盯他看了半晌。看得那少年又慌忙补充道:
“不是出诊,不是要您出诊!您心肠这么刚硬……也不指望……况且我师父那脾
气,您就是愿意出诊,他也未必……要不然……”
“小子,你是在可怜我?”
少年一愕,忽听得门外“啪嗒”一声鞭响,在空寂的长街上带起回音,十分
劲亮。杂着一阵马蹄声,怕不有三数匹,叮呤呤鸾铃声响,从西头驰过来。当先
是一匹高大的青骢马,起落间踏过门前血迹,惊得绿头苍蝇一轰而散。后面才是
两匹白马拉的一辆黄花梨轻车,窗口处嵌着西洋烫花网格玻璃,从店门外一晃而
过,但见白的雪白,黄的娇黄,亮的晶亮,好不俊生齐整。
马车驰过去,那青骢马上骑者往店堂里一张,却又带着马缰绕转回来,在门
前一跃而下。看这身手伶俐,谁也不想倒是个斯文打扮的青年人,生得清秀机灵,
在一堆破烂中觅路进门,四下里一打量,向三人打圈儿拱手,一口南京官话说得
韵致悠扬:“借问一声,这儿到底是怎么了?一路上没个人影,连店家也都不做
生意?”
郑不健并不作声。清风小孩子受了惊吓,一时半刻也说不出话。那少年左右
一望,只得代充主人:“是出了点事,也渎了神,也死了人。”
“多谢小哥。请问这里有一家六不医馆,是在哪里?”
少年一愣:“只这里就是。只不过……今天……恐怕不能……”
话未说完,“啪”地一声,便见那青年人掷下马鞭,一掀衣襟,就瓦砾中冲
着郑不健翻拜下来,朗声道:“扬州百草堂弟子张阳,参见师叔!师叔老人家万
福金安!”拜了四拜,立起身,从怀里摸出封书信,双手递将来。
信的落款便是扬州百草堂主梅知节。在空中僵了半天,才由惊惶甫定的清风
接过去。张阳也不以为意,只道:“这位小哥,就是清风师弟吧?果然生得精神!
大家都说师弟的辩证论治功夫,已经深得师叔心传……咦,师叔这是在重修店面?
只可惜师弟年小,帮不得师叔的忙,弄得这大热天,还要自己出马,晒在这太阳
地里。倒是师侄今日来得巧了,今后这些琐事么……”一壁说,一壁往扇袋里摸
出把玉竹杭扇,哗地打开,却是幅青碧碧的西湖风景,往郑不健头顶一挡,什么
柳浪闻莺呵、花港观荷呵,便一起往下投下阴凉来。
郑不健却不拆信,淡淡道:“多年不见,你师父好?”
“好!”张阳举着扇子道:“师父一切都好,尤其年纪越大,记性儿是越好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