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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旦唱功如何且不遑深究,只这唱词倒着实天下无双,单为本地所专擅独
美,却是说的这条银龙,也就是今日里这位寿星的故事。这寿星自五年前于大龙
湫惊鸿初现后,关于他的诸种传说,便在方圆百里内不胫而走。其中最为大家认
可的,自然便是眼下正在传唱的这种,经过文苑梨园的去芜存精、添油加醋,更
无法不显得有来有去,令人信服。
原来这打东海跳出来的银龙,说起来也是熟人,在东海龙宫排行第四,也就
是那位被陈塘关哪咤剥皮抽筋了的龙王三太子的弟弟。虽然根出同源,这位四太
子年轻血性,悲天悯人,却很不同于他王兄的冷酷骄横。当五年前飓风在乐清湾
登陆,破船摧屋之际,目睹黎民涂炭,四殿下深心惨恻,便一再与他父王敖广抗
颜力争,终至于勘破天界虚妄,毅然反出龙宫。
这出戏,便是说他反出龙宫之后,破云飞至南海,与未婚妻南海九公主洒泪
话别。此时戏台上九公主水袖抛转,哀婉的唱腔惹得四太子肝肠寸断,那扮小生
的敛泪唱道:“说什么地老天荒,丹砂九转日月长,莫不是真火喷三昧,欲焚尽
仙家心肠。
呀,是天界真虚妄,是人世真惨伤……“
笙簧声中,十数名铁塔般的大汉扛着海船模型,自医馆门前健步而过。街两
边看热闹的人群见船底下大汉整齐,船头上少年俊美,轰然爆出阵阵采声。更有
一群追蜂逐蝶的浪子,爱俏争春的媳妇,再加上爱吼两嗓门的戏迷,竟不管后面
的精彩节目,一路直追着海船而去。
余下众人早知道剧情,一来二去,龙女被龙子感动,两人心意相通,便一起
发下力挽狂澜、拯民水火的大愿。至于再后面的事,又是另一折戏了。两人合力
逼退淫雨,化作经天长虹,救了五年前那场天灾。四太子却因此而遭至天谴,被
天庭一个霹雳,打落至凡间的大龙湫。
这天上谪落的妖龙,却是人间膜拜的尊神。此时此刻,街两边看客大多都在
香烛店买了线香,专等迎接四太子法驾。夹街门面更是隆重,为了四太子福佑烝
黎,都在当门处隆隆重重摆上灯烛香案,队伍过来时早一起点燃,一条街上顿时
青烟燎绕,宛若金仙下界,祥云四起,香氛袭人。
但法驾却还早着。海船后面,又是百货行业的一个新鲜玩意。十几根长杆,
舞着条会演幻术的彩绘木龙。那龙须翅翕张,仰首朝天,一会儿从口中喷出簇簇
烟火,一会儿又摇首摆尾,朝两边源源不绝吐出花卉糖果,惹得两边的顽童尖声
笑叫,上前厮抢。
如此一起一起,眼花缭乱直过去了数十起,渐渐地梵音震耳,丝竹精严,才
是正主儿到了。打头十二只龙旗,后面一只大纛,一只豹尾,再后面是日月山河、
青龙白虎、风云雷雨、江河淮济、天马天禄、木火水金诸色旗帜,矛戟刀斧、金
瓜锤钺、骨朵镫杖诸般兵器,俱各排成四列,被百来位甲士操执着,整整齐齐步
过长街。
这一队过去,后面就是十二对幡,信幡、传教幡、告止幡、绛引幡;十二对
幢,青龙幢、白虎幢、朱雀幢、玄武幢;十二对灯笼,纱灯、绢灯、琉璃灯、料
丝灯;十二对掌扇,雉扇、红扇、团黄扇、黄双龙扇;最后才由一对金提炉、一
对廛尾拂引出一张由二十四名大汉扛抬的绣金曲柄三层黄盖。
四太子便王冠冕旒,龙袍玉带,巍然端坐在黄盖之下。清晨阳光越过屋脊,
穿透三层黄罗伞盖,恰到好处地替他镀上一层淡淡的金粉。
队伍行进到这里,街道已经沸腾了。就连医馆里的待诊病人,也一轰跑出来
争睹四太子出巡的风采。整个医馆内,先前那妇人一家三口早已拿药离开,此时
除去主人家,便只剩下两个外人。
一个是那少年,他自然是还想乘这机会,继续游说医家出诊。而另一个,也
不像是来正经看病的,生得高个头,红脸膛,颔下三绺长须乌黑飘逸,头上扎一
顶软脚襥头,青袍凉靴,态度从容,设使腰里悬的再不是一把乌金鞘绞丝柄单刀,
而是青龙偃月,就很让人怀疑,是不是关圣帝君也跑出庙门,来凑今天这个热闹
了。
“郑先生!”由于门外喧声大作,少年只能扯开嗓门:“我师父病了!他是
个隐士,已经很多年不下山,所以……”
郑不健却只管向美髯公看去。那人脸色红润,分明不带病容,出乎大家意料,
竟直接在案前坐下,刮骨疗毒也似,很气派地向前伸出一只手腕。旁边书童抽空
子递过一杯热茶,郑不健喝了两口,这才向下缓缓落指:“怎么了?”
这平淡的声音落在门外的一片喧嚣里,哪里还有个响儿。那大汉猜到是问他
病情,微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昨夜大醉,到如今有些病酒……”这声音
虽然有意提高,混乱里一样没个下稍。再要象那少年般嘶吼,一来年纪不是,二
来又要影响脉象,正为难间,忽觉腕上一紧,对面郑不健轻取已毕,三指下劲一
压,又往深处重取脉象。
“怎么了?”大汉微微一笑。
郑不健并不回答,其实也没听见,三指一移,挪上另一只手,或轻或重,反
复按取。本来极少的表情,这时节愈见得稀薄了,直仿如一张白纸。而一直握在
左手的那把折扇,此时代替了神情,却在手指间一点点地张开,渐渐张到尽头,
原来扇面上并无笔墨书画,光光的也是一张白纸。
这情形在一上午中却是仅见。大汉看看不对,渐觉有些洒脱不起来,强笑道
:“到底怎么了?”
郑不健道:“你最近可遇上什么异常的事情没有?”
两人自说自话,四目相视,互相只看见对方口唇翕张。那大汉再顾不得风度,
扬声叫道:“你说什么?我怎么了?”
便是这一声大叫,也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门外四太子羽葆鲜明,蜂拥而至,
但听钟鼓铙钹一阵狂敲,直把整个店堂都作了回音壁。东西南北四面墙,一时声
波齐振,四面八方,震得店堂里一片声嗡然作响。
这下自然更得不到回答。那大汉徒劳盯了郑不健一眼,从那两张白纸上,哪
里推得出什么端详,由不住焦躁起来,一按刀柄,大步往外走去。走到门外,正
迎着黄罗伞盖下四太子披着朝晖,群簇群拥,严妆而来。
这宝像高可两丈,却是四年前第一个赛会期间由各行业聚资,专请高手名家
雕就的一座价值不菲的檀香木像。神像作礼服打扮,冕板上拖着长长的天河带,
前面垂挂的九串玉琉随着队伍的行进微微晃动,时尔露出四太子年轻俊美的面庞,
光滑的额头下眼皮微垂,神光脉脉,仿佛在慈悲地照拂苍生。
大汉手按刀柄,焦躁中一仰头,便撞上四太子悲悯的眼神。神明的洞察无微
不至,猝然间看得那大汉一愣,忽地热血上冲,戟指骂道:“你是什么泥塑木雕
的鬼物,也敢这样看我?”
四太子不言不语,只口角微噙一丝笑意,仿佛在原佑下界凡人的无知冒犯。
那大汉本来闷了一腔火气,此时更焰腾腾直窜上来,一拔单刀,飞身而起,只在
一名扛抬大汉肩头稍一借力,窜上宝座,蓦地冲天而上,单刀挥出,照准通天冠
下那颗脑袋便砍将下去。
刀光在三层黄盖下暗沉沉地一闪,喧闹中也没听见什么声息,只有四太子微
笑的面孔忽地向前俯冲下来,在突出的膝盖上一弹,落下底座,咕噜噜向前滚去,
一声闷响,正中左侧一名扛抬大汉的后脑。
巴斗大的半个木头,从两丈高的地方跌将下来,那势道还了得,只砸得那大
汉一声不出,血如泉喷,软软地往前倾跌。其余二十三人见势不妙,一起卸力,
巨大的坐像“咄”一声落在地上,刹时间尘土飞扬,幸喜还未失去平衡,只见前
后左右一阵摇晃,总算没有翻倒下来。
那使刀汉子踏着神像右膝,顺势回头,一眼瞥见周遭惊愕的面孔,忽地纵声
大笑,刀尖往下一划,割断玉带,又再一挑,直将那领江牙海水五爪白龙袍从神
像身上挑将起来,见原本高贵的龙神卑污地露出两点玉乳,这才返嗔作喜,当下
也不再去看病了,就势挑着这袭龙袍,往房顶上一跃,拖拖拉拉地像是扯着一面
雪白的花绣大旗,一路放歌而去。
余下众人面面相觑。一片沉寂中,前后行列里犹有丝竹鼓吹隐约传来,衬得
这场面愈发荒谬,如同一场离奇梦境,根本不能让人置信。半晌,一路跟随宝座
左右的龙王庙庙祝往前一扑,五体投地,一把抱起那沾满血迹尘土的半个神头,
伸衣袖拼命拂拭,拂拭着,拂拭着,忽地哑声大哭。
“造孽、造孽呀!恩将……仇报,天神要降罚的……这回我们是完了,统统
完了……电打雷劈、风刮水淹……死无葬身之地……”
带着哭腔的声音寒碜碜的,艳阳下说得众人一身鸡皮。四面看看,似乎已有
雷公电母、风婆水师不知什么地方,驾着阴风,嗖嗖赶来。眼看着就要将大家电
打雷劈,风刮水淹,磨成齑粉,卷离阳世。风声中仔细听去,索性连前后的音乐
都一发渺茫了。
半晌,负责这次赛会的沙船帮一位姓柳的主事定一定神,一边指挥手下看视
伤者,一边扬声道:“这个天神降罚的,有人认识么?”
看来并没人知道。往人群中左右看了半天,才有几个犹犹豫豫道:“只看见
是从这家医馆里出来的。”
柳主事仰头认了下招牌,一掀衣襟,大步走进医馆。那被砸伤的汉子也就近
被抬进来求治。惊愕的人群直到这时候,才算是略微回过劲,都要看这无法无天、
天神降罚的大汉到底是谁,跟着一涌而入。
门外发生这样大事,门内郑不健坐在北窗之下,却连姿势都还没有变过,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