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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浓早知其暗窥于外,当即微微一笑,按膝而起,疾行几步,揖道:“刘浓,见过陈尚书。尚书若不弃,不妨一道品评。”
陈眕乃海内名士,自南渡伊始,王敦即上表请为吏部尚书,然,迄今为止,却从未趾临建康,是为遥领。非是其人不往,而乃大将军不令其往。
“甚好,甚好。”
陈眕慢腾腾落座于刘浓对面,将掌中秋蝉置放于案角,蝉离掌而不飞,若非羽翼犹颤,几若汉八刀!老族长瞥了一眼尚未抬离的沙案,笑道:“昔日马伏波堆粟即山川,而今华亭侯煮茶观天下,华少而英发,犹胜马伏波矣!然,马伏波其人,并非君子矣,因际逢会,成亦而此,衰亦而此。华亭侯,以为然否?”
言外有音,马援乃隗嚣叛将,临阵反戈从光武,虽功勋着著,一生却极其坎坷,不时为士人所诟病,曾有十余年,忠奸难辩。
刘浓剑眉微微一扬,提起大鹅壶,浅浅斟得一盏,半奉于陈眕,笑道:“陈尚书此言差矣,暂且不论斯人已作古,但言其所为,天下九州,兵戈乍起,百姓离离,择优而辅令天下安,乃士之所为矣!”
陈眕抿了一口茶,淡然道:“何者为优?若言当今之世,石胡强胜,刘胡亦控雄兵二十万,复观江左,大将军屯甲十余万,勒令而不前,晋室已然势危,足不出建康。诸此,孰优孰劣?”
“非也!”
刘浓捧起的茶盏滞于半途,星目炯然,直视陈眕,沉声道:“道居上善,非同类而难论优劣。二胡逆道而行,妄起干戈,造乱天下,华夏之土为其分崩离析,赤地千里不闻人语,大河内外尽飘血颅,其罪难书,其罪难言!纵观千年,唯此二僚不足为人!兵势有云,杀之若可安,即行杀之!刘浓不才,毕生之愿,誓捉其首,插于旗颠!!”
声音愈来愈昂扬,胸膛起伏不休,凤目若剑,逼人胆寒,华亭侯怒了。
陈眕却半分也不惊惧,反微微倾身,把玩着案角寒蝉,淡声道:“华亭侯所言甚是,日间,吾观亭侯战卒,足堪百战悍锐,胡酋亦难敌。适才,吾不慎得闻,亭侯欲取桃豹之首,震慑诸方。其势壮哉,其心壮哉!然,吾有一问,华亭侯万军齐动,可堪足月否?”
闻言,刘浓抿了一口茶,慢慢放下茶盏,淡然道:“陈尚书慧眼若观火,刘浓钦佩。然,汝南粟海已黄,秋收在暨,且待来日,外可言伐,内可言安。”
“哈,哈哈……”
陈眕放声纵笑,将秋蝉捉于掌中,身子慢慢站起来,冷声道:“华亭侯当陈眕乃三岁螟童乎?汝南一郡,纵然丰庆,供养万军已乃其极!内安尚可,外伐实难!而今之时局,士稚行一桃杀二士,搅乱二胡。然,时也命矣,而今士稚亦将亡,恐二胡尚未内伐,已然挥军南下。如是,姑且不言祖氏内忧,且言豫章,届时,敌临两面,忧从中起,亭侯将以何如?”
不愧为颍川士族之首,长长一言,剥蚕抽丝,已然道尽天下走势,刘浓心生佩服,面却不改,抹了下左手,徐徐起身,直面陈眕,缓缓挽袖至眉,慢慢一揖:“天下若棋盘,众生若棋子,各行其道,各垒其营。陈尚书只知诸事,却不知刘浓,而今,刘浓无言以对,但有一约,愿与君谋。”
陈眕冷冷一笑,转动着指间蝉,漠然道:“亭侯既有约,陈眕愿闻其详。”
刘浓抬起头来,凝视天上月,深吸一口清风,负手道:“苍天在上,冷月挂怀,黄土居下,悲怀难耐。如今,刘浓唯余一言,暨待天可怜见,估我华夏,使得内忧不起,中乱暴止,外侵难扰。彼时,愿请陈尚书莅临颍川,把臂言欢、共逐胡虏!”
良久,良久,陈眕凝视着刘浓的侧脸,目光越来越柔和,揽袖于眉,淡淡一揖:“即作此约,且观他日,若为亭侯言中,内忧嘎止,陈眕必携族而来,若亭侯不弃,愿将此余生,付于残戏,效力于冠军将军,军帐之下!”
“啾……”
言罢,陈眕摊开右掌,轻轻一抛,秋蝉受惊,蓦然乍飞,陈眕叹道:“恰若此蝉!”
“恰若此蝉……”
刘浓目光追逐寒蝉惊飞。
但见蝉翼薄透其鸣亦微,然,随风杳然终究不坠,险之又险的掠过院墙,穿过桂树笼,振翅盘旋于青巷中,一路“啾啾”作鸣,匍匐翻飞至隔院,直入其中。
一巷之隔,森然若重楼。
桂花落,香满小楼,寒蝉掠翼,抖落翅尖桂瓣,临潭一跃,映潭徐飞,待至小轩窗畔,窥见内中烛影摇曳,且窗斜一缝,当即“啾”的一声,扎入窗内。
“蝉……”
荀灌娘身着抹胸襦裙,倚于梳妆台,伸手一捕,将蝉捉于掌心,雪掌若玉,此蝉亦若玉,安静的伏于掌中,轻轻颤翼,莫名的,小女郎眸子一酸,小心翼翼的将手掌伸出窗,微微一扬,蝉随风走,神伴蝉遥,稍徐,从袖囊中掏出一枚李果,默然转身,徐徐跪于青毯中,捧李于眉,颤声道:“阿娘,女儿不孝,唯请阿娘疼怜……”
“唉……”一声幽叹。
第三百五十三章烟雨蒙兮
烟雨蒙兮,落叶浮水。
处夏已毕,白露将临,建康城里里外外罩得一层薄雾轻纱,青牛识途,哞哞慢行,车轱辘辗过微湿的潭畔,滚出浅痕两行,林中已不闻蝉吟,唯余草丛蛙鸣。
绣着暗海棠的锦帘半掩半卷,杨少柳端坐于其中,身袭白底粉边滚纱裙,螓首微歪,凝视着帘外微雨飞絮。嫣醉侍于一侧,眸子盯着草丛深处,好似在搜寻内中青蛙。杨少柳四婢,革绯居寿春,夜拂随罗环入吴兴,红筱侍于上蔡,而今唯嫣醉一人,嫣醉颇觉孤单。
辕上车夫身着青袍,乃是李越,他们将将至丹阳与碎湖会面归来,即将入建康城。
待至弯道口,李越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城门,回过头来,轻声问道:“小娘子,咱们入建康酒肆,亦或城郊别院?”
杨少柳想了一想,脑袋向左肩碗大的海棠靠了靠,舒展了下身子,淡声道:“行了数日,身子略乏,且入别院。”
“诺。”李越勒牛,转向城郊。
嫣醉眸子一眨,问道:“李师,咱们城郊有两栋别院呢,即往西亦或往东?”
“往东。”杨少柳与李越异口同声。
李越眉梢扬了扬,嫣醉噗嗤一笑,偷偷心道:‘小娘子与他一样呢,重情恋旧……’转念又想:‘若是如此,为何每逢他归来暂住,小娘子事后得知,即会命人将他的物事搬至另一院呢?唉呀,不懂不知,嫣醉不知……’
杨少柳瞥了一眼嫣醉,见其摇头晃脑而眼睛乱眨,心思一转,即知她在想甚,烟眉微蹙,暗恼欲嗔,转念又止,探出皓腕素手,将帘外一片沾着露水的柳叶接入掌心,微凉。
“呀,白袍!”
嫣醉指着柳道娇呼,李越与杨少柳闻声而望,只见柳雾蒙蒙中,巨枪若林,白袍浮浪,中有两骑不同,一骑明眸皓齿、着锦衣宽纱,一骑英姿飞扬、披大红长氅,惹得过往行人指指点点、私语纷纷。
而此时,柳道中,披氅女骑士也看见了斜对面牛车旁的白袍,眸子一眨,侧身吩咐几句,璇即,倒拖着丈二长枪策马奔来,待至近前,秀足猛踏,高高勒起马首。
“希律律……”
朱色马刨蹄长啸,女骑士人随马起,待马蹄落下,看清了帘中人,神情一怔,半晌,捧枪道:“车中乃何人?吾乃江东之虎、华亭侯、冠军将军帐下骑都尉,孔蓁是也!”
长长的一窜称号,极其绕口,使得嫣醉愣了,眸子乱颤,嘴里却喃:“都尉,女都尉哎……”
方才微风卷帘,将杨少柳面上的丝巾也揭开了,匆匆一瞥,国色天香难妆容,当下,杨少柳默默含了含首,待丝巾垂下,淡然道:“孔都尉一路幸苦,阿弟居上蔡,可好?”
“阿弟……”
孔蓁眼睛眯了眯,凝视着帘中人,稍徐,回过神来,嫣然道:“原是华亭侯之姐,华亭侯甚好,孔蓁见过。”横打长枪,微微倾身,心里却道:‘真美,好美,姿冠万芳当如是也!怪道乎,华亭侯也美……’
杨少柳款款欠身,还了一礼,漫声道:“孔都尉何来?”
孔蓁道:“孔蓁奉华亭侯之命,送此女入建康!”说着,扭头一看,却见柳道中浮橙如云,无数围观的人群已将道路堵塞,尽皆朝着自己指点不休,秀眉一拔,顿时怒了,沉声道:“刘小娘子,孔蓁尚有军令在身,不便久留,且待他日,临别再叙。”言罢,勒转马首,拍枪疾去。
“刘小娘子?”
嫣醉探首出帘,挥扬着手,娇声唤道:“孔都尉,我家小娘子并非姓刘……”言至此处一顿,眯着眸子笑道:“然,然也,迟早,迟早姓刘……”
“嫣醉,休得胡言!”杨少柳玉额微红,面上丝巾颤动,伏于腰间的手指轻翘,显然怒了。
“小娘子,莫怒。”嫣醉吐了吐舌头,脑袋一缩,蜷于角落,可怜兮兮的看着自家小娘子。
“驾,驾!”
孔蓁策马疾奔,待至近前,见人群围而不散,愈聚愈众,当即怒不可遏,挥枪一挑,将一面桐油镫挑飞,提枪环指,斥道:“汝等,何故拦路?军令如山,若行耽搁,定斩不饶!”
“军令,何来军令也?纵论古今,女子披甲,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矣!”有人捋着须,眉色正危。
人群起哄:“然也,然也,有失体统矣!”
“身披白袍,当是华亭侯帐下,为何……”
“拙!”
孔蓁羞恼难当,正欲喝斥,却见无载提马踏前三步,逼得人群倒退如潮,璇即,便听无载冷声道:“纵论古今,未见如斯之士矣!不思报国令北,不思逐胡复土,终日捉酒于怀,坐观山河轰倾而不闻,如斯男儿,不死又何为?!”说着,看了一眼孔蓁,娇声道:“孔都尉与胡酋血战之时,尔等何在?孔都尉逐胡骑于野,匡扶万民之时,尔等何在?孔都尉弃红妆而束甲,尔等扪心扣冠,宁不惭矣?!”
其声昂昂,自具一种气度,不容亵渎,震得人群哑口无言。
孔蓁眸子微酸,自入历阳,一路南来,她便受尽士人窥视指点,而今胸中浊气尽出,朝着无载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