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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盛穿行于阵中,越行越惊,经得半个时辰休憩,白袍体力已复大半,一眼看去,尽是凶戾之光。北宫有意将伤亡者置于敞开的牛车中,好让他看个明白,一番血战,伤亡却不及三十。
当经过一排虎噬卫时,薄盛瞥了一眼他们身上的甲胄,血渍渐干,碎肉犹挂,其上斑痕累累,却无一被洞穿!
刘浓侧首看向薄盛,淡然笑道:“薄军主,此乃全身重甲,军中此甲,也不过四百套!若无此甲与盾,刘浓不敢过岭!”
薄盛嘴角一抖,捧抢道:“悍卒矣,天下之强兵,薄盛见之亦多,姑且不论甲利,单以战阵而论,不在胡人石勒具装铁骑之下!”
果真事成……
一听此话,刘浓心知,薄盛定然已愿从附上蔡,暗喜不已。当下,二人行至中腹凸起地带,刘浓踞石而坐,摒退左右,请薄盛坐于对面之石。而后,揖手叹道:“乱世人难,军主为生计,不得不劫刘浓。刘浓为生计,不得不过岭,两相妄造杀孽,莫奈何哉!”
薄盛凝目刘浓,半晌,冷声道:“刘府君,所为何来?”
所为何来……
若言伐北,薄盛当投祖豫州,何需投我刘浓。即便祖豫州因四战故,收纳不得流民,但百战乞活军,祖豫州必然心喜而纳。
刘浓沉吟片刻,不答反问:“薄军主自冀州来,为何不携民渡淮水?淮南安矣!”
“安?”
少倾,薄盛摸索着丈二乌木枪,眼光亦陷入其中,沉声道:“此枪,原属并州,以并州之乔为身,以并州之铁为刃!昔日,浑身若雪,而今,尽染胡血!姑姐不论,能否穿行坞堡丛林抵挡淮南,却论天下何所安?安身生命,何处可容?天不容收,纵刀乞活!此活,乃已身之活,亦乃苍生之活!”
“军主壮哉!”
刘浓沉沉一拱,心中却暗叹:‘闻其所言,好似祖豫州并不愿接纳乞活军,想必是因乞活军流伐四野,曾附从多方势力,为匪为军,混乱不堪之故。罢,莫论其乃何因,我当行我意!’
当即沉声道:“若问刘浓何来,当在以上蔡为据,拒敌于外,养民存息,继而徐徐图之,或将三五载,或将七八载,定有一日,可陈雄兵于外,复我华夏之土!”
薄盛冷声道:“怪道乎,刘府君会由南至北。有祖豫州战胡于前,府君当可安心经营于后,若不亡于汝南,怕是不消几年,必将成势也!而祖豫州既然容汝,想必是因汝南溃糜也!罢,此事与薄盛无干,薄盛仅作一问,刘府君将从何处讨来粮种?”
无干,方乃紧要啊!刘浓暗暗一叹,薄盛单枪而来,便是在探此无干!若是给不出满意答案,其人定将他投!
稍徐,刘浓深吸一口气,冷瞥一眼薄盛,淡然道:“粮,当讨于有粮者!”
薄盛道:“若其不从,该当何如?”
刘浓道:“按晋律,肆意霸民圈田者,当以刑典而论,或弑其首,或诛其族!然,北地倾覆之下,为民求活,亦乃情有可愿!法不外情,情当随法,故,必予借粮!”
良久,良久,不闻声,薄盛眉心跳来跳去,暗中则揣度其计,而刘浓此言已明,当向何人借,又当以何计,彼此心照不宣。
“薄盛愿投!”
第两百四十六章溱洧歌声
三月初三,草长莺飞,柳绿花繁。
烟水云瑶的江南又逢上巳节,一梨杏雨悠悠,三径桑云淡淡,正当万物初发时,吴郡虎丘举行拔禊雅集。陆舒窈并未参于此会,静静的荡着秋千,一任梨花扶纤绳。
顾荟蔚应其父所邀,前往虎丘与会,不知何故,绛紫小女郎雪颜含薄怒,竟一步步走到两年前刘浓所坐过的飞石,展开大紫深衣落于苇席,妙语如滚珠,尽折一干精英子弟于诗书,惹得美名谣传:吴郡独有妙音,巾帼不让须眉!
其后,其父顾君孝扼腕长叹。
柳絮衔雨时,桥游思旧疾再复,三日人事不知。幸而,鲍潜光千里踏游途经吴县,一番针灸与草熏后,总算幽幽醒来,当清魂归体时,桥游思倚着湘妃帘,捧着金丝楠木小手炉,遥望北方,轻喃:“君若归时,不见游思,莫要伤悲……”
而西南,历时近半载的涪陵之战终于落下帷幕,(氐成)李雄不敌益州刺史朱焘,率残军退守江州。经久熬战之下,朱焘也无力再进,只得兵进涪陵,以图再觅战机。
豫章,大将军王敦因族弟王导辞野之故,愤而震怒,上表呈奏,希司马睿斥责刁协与刘隗,同时,王敦军府虽仍驻豫章,但却命钱凤率军两万,陈兵鄱阳渡,大有东进之势。
建康城闻知,举城皆沸,刘隗当即举荐戴渊,怂恿司马睿另建镇西军,从而以制豫章军势。刁协以为不妥,与刘隗争喧与庭,继而二人决裂。司马睿得纪瞻计,命司马绍亲入会稽,拜见王导,恳请王导复庭。王导斟酌再三,单车入建康。
王敦见晋室服软,犹豫难决,长吏陆玩建议,莫若遣使,以探祖豫州。王敦闻听祖逖之名,神情一变,命帐下时贤火速前往淮南。
祖逖屯军三万于寿春,正欲北渡淮水,闻知此事,怒不可遏,拔剑削落王敦使者时贤之冠,喝道:“汝且告知阿黑,若不速归豫章,祖逖必携大军溯江而上,逐其西归!”
因此事,祖逖勒马寿春,暂滞北行。而王敦于无人之时,捏着时贤的半片头冠,神情急剧变幻,终是重重捶案,命钱凤引军西回。
同属三月,江左风云变幻,北豫州清风高放,刘浓扎营于岭下,已有七八日。岭上,东西二山,山势危危,丛林如徐,其中藏有不少野物,不时听闻吆喝与兽鸣。薄盛与薛恭等人,正在山中遍搜尽寻,但凡肉眼可见之物,皆需带走。蓄菜存肉,以酸腐草叶酱之,再以和风干之。
黑丫不黑,脸蛋小小,明眸善睐,若非终年受饥而略显菜色,定是一个美极的小女郎。
而今,她正持着一柄小短锄,熟练的挖出一截饱满根茎,用手轻轻一挤,便有甘甜汁液溢出,嘴角一弯,甜甜一笑,把根茎细心的放入破竹篓里,轻快的奔到树下,那里隐放着一丛野菇,因草丛阻隔,竟无人看见。这时,娘亲走过来,抚了抚她稠密的头发,蹲下身,一起拔野菇。
稍远处,阿父薛恭站在高处指手划脚,吆喝不休,少倾,便见几位阿叔从野林里拖出一只硕大的黄斑麝,黑丫看了一眼那麝,抹了抹眼角,喃道:“娘亲,那是一只怀甲母麝,去岁黑丫便见过它。”
“是呢,若是再过旬月,这只麝必然产崽,可惜了!”娘亲也抹了下眼角,依山刨食的人,尊崇天理,从汤向善,谨守古礼:母与幼,不可猎!(汤,商汤,网开一面。)
黑丫用力的拔起一枚野菇,愤愤的扔进篓里,歪头问道:“娘亲,昔日阿父言,若不尊神明之意,必受其罚!如今,为何却要杀母麝、捉幼崽?”
“唉……”
一身粗布的妇人怜惜的抚着女儿的头,心想:‘若非胡人乱土,我薛氏虽不是士族,但也乃举世读书之家,丫头十二了,也该当梳垂髻,捧诗书,而非以一根麻绳系发,整日挖根刨草……’
黑丫摸了摸腰怀,那里藏着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伊威(松鼠),她有些担心,深怕为人夺去,轻声道:“娘亲,幼崽也要杀么?不怕神明责罚么?”
粗布妇人摘去女儿头上的草须,慈爱一笑,边摘野菇,边道:“岭中遍传,刘府君乃大德大福之人,有天龙旋龟庇佑,神明自是不会见责!而汝父也言,跟着刘府君入上蔡,便可得安憩之地,春播种,夏收粟……”说着,说着,她的脸上洋满静美的笑容。
“刘府君……”
黑丫嘴里喃着,慢腾腾的起身,揽着破竹篓向林外走去,她想去看看岭下的军营,更想看看那刘府君是何等模样,果真如天神一般,有天龙旋龟护佑么?三月正春,他会唱《溱洧》么?若他不会,黑丫会……
走着,走着,黑丫低声唱起来:“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轻柔的歌声徘徊于林,当她怀揽竹篓而过时,剥树皮的阿叔们停止忙碌,纷纷坐在野草中,含笑望着她;当她的歌声飘进丛林里,猎兽的阿叔们手底一软,弓弦静伏,侧耳倾听;当她款款的走过草地,刨根的妇人们放下短锄,轻声相合。
与他们而言,黑丫,便似那束芍药,盛放于乱世铁骑中,慰贴着昔日的伤痕。大家极爱她,把她珍藏在人群中,不让任何血腥与肮脏靠近她。
歌声随人而走,黑丫来到高处,抹着额角的细汗,看向岭下,但她走错了方向,是以并未见着军营,却看见一小队骑士奔下了山岭。
那人是陈午,黑丫眯着眼睛细辩,他最喜她的歌声,时常蹲在地上,裂着一口白牙倾听。
他们要去何处?不与大家一同随刘府君前往上蔡么?黑丫走到歪把子老树下,理了理嘴边的乱发,倚树俯望,面带疑惑。
便在此时,岭下小山坡后,慢慢踏出一骑,马背上的人提着一柄乌木长枪,一步一步的迎向陈午。他是薄军主,善良而仁厚,待黑丫极好,甚至胜过阿父。
薄军主下坡,二人对望,隔得太远,黑丫听不清他们在说甚。须臾,两骑慢跑,加速,继而猛然对撞,而后……
而后,黑丫双手捂脸,风悠悠的吹,心里怦怦乱跳,黑丫睁开眼睛,从指缝里看见,一截乌木枪从陈午的背后突出,薄军主好似仰天悲吼,随即陈午的骑士翻身下马,跪了一地。
薄军主抽枪,陈午像母麝一般软塌于地,黑丫仿佛看见他的一口白牙,正渗着血。数息后,薄军主将陈午抱起来,翻身上马,朝着山岭行来。黑丫想躲起来,她怕,可是腿脚却不听使唤,眼睁睁看着薄军主走入眼帘。
“黑丫……”
“黑丫,莫怕……”
唤声响在耳边,薄军主飞身落马,抚着她的头发。
黑丫浑身一个哆嗦,抬起脸来,问道:“为何?为何要杀他?为何要杀母麝、捉幼崽?!”
薄盛蹲下身来,捡着草丛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