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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景芳擦干脚,踩住盆边,缓缓转过身,把脚布晾在椅背上。秦嘉勾身到床底下,拣出一双她自己的海绵底拖鞋,撂给齐景芳。齐景芳把脚探进拖鞋里去以后,并没起身,只是用脚尖把脚盆轻轻推到一半拉去。“谢平没警告过我。他那时……还只是个‘大孩子’,跟我一样,哪懂得恁些……他倒是用心听过生理卫生课。但他哪想得到人会那样去运用这些‘常识’……”齐景芳刻薄地苦笑了一下。“不过,我……确实对黄之源有过意思……你别吃惊……”齐景芳平淡地说道。“他很有能耐。那么年轻,就在林场大拿,叫我们场长政委都围起他转。我一直羡慕这种人。他待我好。总能看到我的长处。不像谢平那样,老在提醒我、教育我,看到的总是我的缺点……谢平老想‘保护’我,可在这世界上,最需要别人‘保护’的,恰恰是他自己。他一直看不到这一点。有时,跟他在一起,我真感到乏味……”
“可你咋又老撂不开他?”
“是啊……我也常常这么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我老也撂不开这个老也长不大的‘大孩子’呢?”
“你说谢平是老也长不大的‘大孩子’?有意思。”秦嘉笑道,‘称从什么时候起就有这种想法的?“
“那年。在场部……也许还要早。从上了火车见他第一面起……我就想,我准能做他的‘小妈妈、大姐姐’……”
“不要脸!那时候你才多大?还不到十七吧?”秦嘉笑啐她一口。
“不到十七又咋了?我十六岁就差一点做了自己姐夫的老婆。你们都不懂。谁叫你们不是‘齐景芳’呢……”她垂下了头。秦嘉也垂下了头。“只有一回,我这个人算是害了怕。就是那个黄之源硬压着我,要我干那个事……我一直以为他只是闹着玩。他不会恁坏……后来我忽然觉出,我再也不能是从前的那个小得子了。我再也找不回来那个‘从前’了……我哭着求他……推他……咬他……求他别这样……”
“别说了……”秦嘉的心一阵打颤,皱了起来。
“后来,我想过:为什么不早早把自己给了谢平呢?那样,再怎么说,心里总还是干净的……回过头去想想,谢平从来没有强迫过我。跟他在一起,我不用装假,不用挖空心思去‘应付’,拐弯抹角去‘防备’,他把他心里的一切都搁在了自己脸上,哪怕要打你,他也会事先告诉你……他强迫不了别人,也强迫不了自己。他总是那样真心……可我……”齐景芳说到这儿,不往下说了,她说得那么平静,好像只是跟秦嘉在报一份流水账。秦嘉在炉盖上拄着铁火钩,把长长的下巴搁在手背上。她忽然觉得自己怎么也制不住地感到一阵寒冷,过了一会儿,齐景芳走过来,轻轻地搂住了她。
这时有人叫门。秦嘉披起大衣去看,是杜志雄和龚同芳他们。问半天,他们磕磕巴巴地不肯细说,只是让秦嘉赶快到加工厂锯木车间去把谢平弄回来,去晚了,怕他就活不成了。这番话,真把她俩吓一大跳,气急慌忙,由杜志雄、龚同芳他们带路,赶到锯木车间,谢平已不在那达了。行李不在。地上也不见了刺刀和腰带。血迹依然是明显的。绷带、药包一动未动。拖着那样一个伤残的身子,他能去哪儿?他会被冻死在哪儿?杜志雄、龚同芳跌跌撞撞地爬上木楞堆,向四处喊叫,没人应。杜志雄煞白了脸,爬下木楞堆问泰嘉、齐景芳:“咋办?咋办……”“咋办?你们这会儿知道着急了!亏你们下得了手!有种的,去打那些光知道在报纸上广播上哄人家孩子到‘最艰苦的地方’,却一老把自己的儿子闺女往轻巧地方塞的家伙呀!谢平再咋样,他自己也来了嘛!他骗你,骗我,还骗他自己?!就是错,他也是真心的嘛!狗还不咬真心待它的人呢!你们连狗都不如。你们就没见他这十四年过得比谁都困难吗?你们还有点人味吗?!亏你们还是试验站青年班的呢!”齐景芳嚷着,鼻根酸了。
“好了好了。还是赶快去把附近几个队上的上海青年都叫来,分头去找。别真冻死了……”秦嘉劝道。
“冻死了也罢!劳改这几个狗日的凶手!”齐景芳咬着牙跺着脚喊道。
到天色微蓝那会儿,他们终于在汽车站前头戈壁滩上的破地窝子里,发现了谢平。谢平挨打后,在炕炉边暖和过来,用毛巾包了一团雪,在炉壁上慢慢化开,擦去脸面上的血污,取出走之前淡见三给他的消炎片,碾碎了,敷在伤口里。他怕自己打熬不住,在炉前一觉睡过去,冻病了,再爬不起来,便决意连夜爬也要爬到车站。到候车室过夜。这样,明天再咋样,已然到了汽车跟前,求人搭一把手,总能上得了车,误不了事。但一动弹,头涨疼得厉害,叫他睁不开眼,直不起脖梗。爬到那破地窝子跟前,他连张口喘气的劲都没有了。一头栽倒在雪地里,舔着冰凉清甜的雪,歇一晌,才长些力气索性爬进了那地窝子,在里边拢起一堆火。正是那微弱的火光和从破屋顶洞隙里冒起的烟柱,招来了秦嘉、齐景芳他们。
“谢平阿哥……”杜志雄愧疚地冲过去。
谢平拔出刺刀,对准他。
“谢平阿哥……我不是……不是……”杜志雄忙敞开大衣衣襟,表示他没带凶器,不是来打他的。
“走开。”谢平像个野人似的陌生地冷漠地看看他,看看十来米开外站着的那一片找了他一夜的人群。
“谢平,依现在走不得。路上要出毛病的……”几个男青年试探着向他走去。
“走开!我不认得你们!我谁也不认得!”谢平翘起了锋快雪亮的刀尖,叫道。
“谢平,是我呀。秦嘉……”
谢平手里的刀战抖起来。他嘘嘘道:‘你也走开!我是’叛徒‘,我是他娘的’叛徒‘……“
这时,齐景芳照直走过去。谢平对她叫道:“谁走过来,我就捅谁!听到没有!”
“你捅呀。谁让你不捅!”齐景芳推开来拽她的那几个男青年,唇边撇出一丝冷笑照直走去,“你看你连站都站不稳当了,还想捅人呢!”她责备谢平。谢平往后慢慢退去,依旧在叫:“走开!都给我走开……”齐景芳一径走到谢平跟前,便用胸口顶住谢平手里的刀尖,说:“捅呀!这么点委屈都经受不住,亏你还是谢平,还是我的中队长!”
一提‘中队长“,谢平终于支撑不住,刀,当嘟一声,掉到了被烟火熏黑了的大卵石上……
十四年前,我被判为“太年轻、太幼稚、太鲁莽、太不成熟”而被取消了预备党员资格,十四年后,当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也绝不鲁莽、已经相当成熟了,我却又被同伴判为“叛徒”。我到底是什么?你们不是已经看到过我的血了吗……
第22章
桑那高地的太阳
二十二
神们举着火把,在天空等待。我却在地上站着,而且要永远地、永远地在地上站着……
……黄泥屋。十来间,几乎都一个模样:低矮。敦实、粗糙。全像不圆也不方的泥团。只是个儿大些。它们散乱地分布在两个小土包之间,被一个起身并不高、方圆却不小的板皮院墙团团圈围住。那些板皮,灰白;带许多黑褐的疤结,被风沙和蹭痒的牛羊,打磨得秃光溜滑。院墙后头有马号。马号后头有机车库。机车库后头,那砂砾地便跟女人的奶子似的隆凸起,上头作着一根鱼骨状的电视接收天线。
还有引人注目的五大间新瓦房。红瓦。院门前四根木桩上拴着四只狼狗。它们早已注意到向这厢移动过来的那些小黑点,便不安地凶狠地猜叫,并把那在梆硬的砂砾地上磨擦得锃亮的铁链子,“哗朗朗哗朗朗”。不远处,总场油库那几个庞大的贮油罐闪发银灰色的光。
这就是秦嘉的家?谢平从手扶拖拉机的小拖斗里勉强撑起半拉身子,迷惑不解地张望。开手扶的是秦嘉的“儿子”,大旦。看那模样已经有二十四五岁了吧,也好一副铁骨泥胎长相。
大院的主人,秦嘉的丈夫,五十来岁的李裕,这时刻,脱了上衣,正在院前空地上,码着弓箭步,推天举山似的练那石锁石担,看见来人中还有女人,便喝住狗们,直起身,紧盯住她们从拖斗里半折起的肥大的臀部和在风中紧往前拱曲的秀美的脊背。馋馋地看了会儿,待看清,那裹着红头巾的是小得子齐景芳,那瘦得跟干瘪铁皮油壶似的是自己老婆秦嘉时,便立即皱了皱眉头,几自笑着骂了自己一声:“操!什么眼力!”丢下石锁、石担,抓起搭撂在一半拉碌子上的皮大衣,上前去迎她们了。
这个李裕就是那年跟赵队长一起蹲看守所的那一位。早先,他在河南上蔡下四乡当副乡长。父亲在县城里开过饭铺,卖包子的主儿。高小毕业,跟着土改工作队去下四乡,后来就留那达了。那年,头一年实行义务兵役制,他弟弟想参军。不到年龄。他让乡里的文书给出了个假证明。改了出生年月。说实话,那时的人脸皮子薄,也真较真儿。让人查住后,闹了个大红脸不说,他弟弟非但没参上军,还从乡供销社给退回高级社去劳动。他自己也觉着再难在乡里待得;看巧,那年组织青年垦荒队,支边,就主动要求带队进疆。到羊马河,当过司务长。在场部招待所当过管理员。后来当副队长。六一年六二年,他被“下放”,当了个积肥大组的大组长。
队里按规定,给每家每户一分地的自留地。他狗日的,到高包里边,伙同积肥组里几个“盲流”,东一片,西一块,刨了好些‘小开荒黑地“。头一年偷偷上麦子,说是孩子馋白面馍。第二年,种紫皮大蒜和黄烟,倒到老乡公社的集市上去卖,还养了十六箱蜜蜂,贼大胆。你看吧,十六箱蜂子朝出晚归,黑压压一片,可说是铺天盖地。那一年,他们就得了千把块钱。几家女人的手腕子上都戴起了钢亮钢亮的上海表。到冬天,妥了,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