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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聊天打算盘。分到试验站待过一段,再到场部,每回他都有“进城”的感觉。许多人要他带东西一一最讨厌的便是那些女生。她们跟他一样,也是整日泡在大田里,可对一二十公里外场部商店柜台货架上出现了什么新玩意,一清二楚。好像她们在那达派驻了记者似的!他嘲笑过自己的这种感觉:这算什么“城”?两条烂泥路,几幢破平房。把它看做“城”,你眼界未免也太低了吧!还是上海人呢!但每回依然摆脱不了这种“进城”的感觉。在连队待得越久,这种感觉便越强烈。
……而今天,他将不再只是“进城”来转转。他要在这“城”里住着了。他是这达的人了。他将面对整个羊马河。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他在路中间站住,抬起头来看天。
“怎么了?想咬月亮一口呢?”秦嘉笑着啐他。
他脸一红。哦,是的,太阳已经露头,可月亮却还在那厢悬着。多么瑰丽奇谲的瞬间……
进了招待所西小院,齐景芳从腰间掏出一大串钥匙,挑出一把,开开一间高于房。这是专门置备了来招待师团级干部的。秦嘉“哟”地~声叫起来,眼睛陡地亮了:“小得子(齐景芳的小名),你到底偏心。单请我几次,都没让到这高级地方。谢平一来,规格就恁高……”
“谁跟谁偏心?这间房今天正好空着了。叫他交好运。”齐景芳笑着进里屋端出早预备下的几样吃食点心,又沏出高级绿茶,一人面前筛上一杯,说:“也不能光叫他们享受了。今天咱几个开开洋荤。”
“还是为了谢平吧,齐班长……”秦嘉还在叨哝,取笑。
谢平卷起一摞旧报纸抽秦嘉。秦嘉笑着往齐景芳怀里躲。齐景芳红起脸把秦嘉直往外推:“别找我!活该!没人心疼你!”
秦嘉便笑得更响:“好嘛,你们连档麻子!专门欺负我!”
这时谢平真恨不能把这位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忌的秦嘉从窗户里扔出去。他烦别人说他跟齐景芳。这确实是桩没影儿的事。到农场才八个月,哪是哪呀!谢平上学上到高二,校医检查出他肺部有结核病灶,先休学,过了期限,便退到街道里。在居委会搞了一段团支部工作,小有名堂,调到街道团委当副书记。常到区里听报告,结识了不少别的街道的于部。齐景芳的姐夫跟他不在一个街道,也是这么认识的。因为有谢平自己带头,他所在的街道报名到农场来的青年很踊跃。他所在的团委一再被表扬。他常被邀去在各种座谈会和报告会上介绍经验体会。齐景芳的姐姐、姐夫不放心她,在他们出发前,把她托给谢平,要他多照顾他们的这位小妹妹。大家伙儿就老拿这事儿寻谢平开心。
见谢平真的恼火了,秦嘉知趣地煞住了口,帮齐景芳收拾茶几,准备吃饭。谢平便四顾着打量起房里的陈设来。无论怎么说,这都得算是一套豪华的房间。拱形的雕花木隔上挂下一幅土黄色的丝绒帷子,长长地宽宽地垂落,分开里外间。那边厢,还带个独用的小盥洗间,竟然有白瓷的浴缸和洗手池。墙壁刷着豆青的油彩。红漆地板。全包三人沙发。玻璃面腰鼓形的硬木雕花茶几。一色景德镇细白瓷青花茶具。谢平特地撩开那幅起着百褶的丝绒帷帘,张了张里间。双人铁架弹簧床上,铺着那样耀眼的丝光印花床单和大花粉底锦绣绸缎被.宽大的两头沉写字台上安着一部专用的电话机。床头柜上还给准备着梳子、面油、手纸等小件,还架着一面鸡心形的不大也不小的镜子。床前搁着一方踏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齐齐整整并放着一双棕色的小牛皮面软垫“喜喜”底的拖鞋。
他呆了。
这时,齐景芳从床头柜里摸出一瓶白酒,朝谢平使劲晃了晃,真心地问:“喝两口吗?”
谢平能喝。这也是从小在他爸爸的筷头上熏出来的。他那在华达公司当职员的爸爸别无嗜好,一张《新民晚报》、半斤烫得热热的黄酒、两块五香茶干,收音机里再来一段王盘生的《碧落黄泉》,要是再有一只煮得红红的清水大闸蟹放在眼面前,有一碟切细碎的姜拌在鲜酱油里,滴上几滴麻油一道来佐餐,掰下只蟹脚来慢慢嚼着,看着抿着听着哼着晃着晕着……“就是去当个市委书记又还能怎么样?”他爸爸常大喘着气这么笑道。
谢平一眼掠过齐景芳手上那火红的瓶签,觉得眼熟,再看那正向上翻腾的酒花,既多又密且久久不散,便料定是瓶难得的好酒,忙拿过瓶子一看,果然是“西凤”,惊问:“原装的?你哪来这么高档的酒?”也是的,连队里的人即使想买散装的两块二一公斤的白酒,也得求到连长指导员门上,批了条,到加工厂仓库里去领。这已然是相当难得了。有人偷喝掺水的酒精。三角庄子分场的卫生员好些年来一直这么干。后来让他们的会计告发了,还给判了刑。
“人家喝剩的,咱们扫尾。”齐景芳笑道。说着便斟了三杯。一杯满。两杯不满。把那杯满的递给谢平。她知道他能喝。她姐夫请他到家里来过。那晚上,一老一少在电灯下喝得还满滋润,把齐景芳跟她姐姐都看愣了,直乐。
“园林队要提拔秦嘉姐当妇女队长了。祝你们二位高升。”齐景芳端起自己那杯一口干了。白皙的脸庞立时潮红了,眼珠湿湿地亮。
“别瞎封官!”秦嘉沉静地笑道,‘他们调我去学习……“
“学习?哪儿?”谢平放下酒杯问。
“你不知道?”秦嘉意外地反问。
“不知道。我们这些乡野之徒哪里知道你们场部的事……”谢平笑道。园林队属场直单位,故有“朝野”之分。
“行了,你就只顾自己那青年班的一块天地了。把大家伙儿都忘了!”秦嘉狠狠地啐他。
谢平赧然地低下头去抿了口酒。过一会儿,等秦嘉不那么记恨他了,又去问:“说嘛,咋回子事?”
“场里在上九里分场办了个干训班。培训一批人将来当连队的会计、统计、文教和副连职干部。点到我了。还点了一批上海青年……”
“多少?”谢平急问。
“多少?”秦嘉回头去问齐景芳。齐景芳在场部人缘极好,消息也灵。
“七十来个吧。”齐景芳合上两只指尖,捏起一块豆糕,慢慢嚼着。
“七十来个?!”谢平惊喜。
“先别太激动。激动要变长方形。这是件好事。但马上要带来一系列新问题……”秦嘉的脑袋里有个“逻辑机”,什么事上那儿一转,一正一反,咋咋咋,就给弄出几条来了。她老说谢平:‘你嘛,太容易冲动。我嘛,太理智。老师就说我不能成为斯坦尼的好门徒。你应该学戏去的。我真替戏剧学院可惜,没招到你……“
“你担心这七十多人一走,剩在连队里的四千多人就会波动!”谢平紧着问。
“这七十多位全都是青年班的骨干。百分之七八十的班长都要走。”
“动了这七十,晃了那四千。这倒是不能不考虑……谢平端起酒杯。这回没抿,只是闻了闻。他不舍得一口接一口地喝。
“得赶快想个办法。中队长。”秦嘉催促道。
“倒是不能等闲视之……”谢平眼前浮起昨天他离开试验站时,青年班那一排失神的黯淡的眼睛。他想了想,说道:“先把各青年班的现任班长、骨干找来开个会,凑凑情况。”
“要快。得赶在这次大调动前……”
“你什么时候去上九里报到。”
“今天。”
“那怎么来得及?”
“他们叫我当干训班班委。叫我先去几天,帮着于点杂务。大批人马的报到还在以后呢。”
“这就行了。这件事交给我。”
“也只能交给你了。也应该交给你。”
“把他们找到场部来碰头,我给你们找地方。管吃管住管招待。”齐景芳说道。
“我们今天找你就为这事。”秦嘉对谢平说道。
‘你们跟阿屠商量过了吗?“谢平又问。阿屠是羊马河上海青年中另一位党员。原先是黄浦区团委的年轻干部。
“阿屠走了,你不知道!”秦嘉反问。
“走了?”谢平惊道。
“他的肝炎发了。腹水。脚背肿得跟馒头似的。皮肤又黄又亮。就那样,他还要去干活。大家怎么劝也劝不住,把他们青年班的几个女生都吓哭了……现在场里同意他回上海。当初他那样的身体,就不该批他来。要个带头的,把人带成这样!跟上海联系,上海还不肯接收。还怕会影响已经走的和将要走的十几万青年。说上海户口只能出不能进。外地也有药,也有医生。不能一生肝炎就回上海。他家里只好把他接到苏州外婆家去养病。他前天走的。他知道你要来场部,还让我转告你,羊马河这四千多伙伴,就拜托你多多照应了……”说到这里,秦嘉的声音突然低下,硬咽地涩住了。齐景芳的眼圈也陡地红了。
“这件事,上海也做得太绝了嘛!”谢平说道,把牙关咬得铁紧。阿屠是个好样儿的。年纪跟他们差不多大。放着在编的国家干部不做,跟大伙儿一起到兵团来当农工。
“阿屠青年班里的人都替他伤心……”
“我不好。我要是早两月分出身来,常去看看他,卡着点他,他也不会垮得这么早这么惨……”谢平感到沉重、内疚。
“我们都有责任。明明知道他有病,没有照顾好他……”秦嘉喟然。
“碰头会赶紧开,赶紧摸摸情况。再不要垮掉第二个第三个‘阿屠’了……”谢平一口喝于了杯底那点滚烫的液体,把杯子拍回到茶几上,决断地说道。
吃罢早点,秦嘉回园林队去收拾东西。齐景芳忙了一阵,恢复房间原样,见还不到上班时间,笑着邀谢平上她屋里坐会子:“认认门。住大机关的,以后有什么事要差着使着我们这号臭当兵的,也知道个路啊!”
谢平说:“你要那么说,我就不去了。”
齐景芳拿着钥匙在门口等着他,撅起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