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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什么?他真想剖开血管,而由着那里边燃烧着的液体去写一部十九岁的《天问》。
教导员昨天告诉他,他一走,站里便要解散青年班。把这帮“娃娃”编人老职工班去。班里得知后,一下炸了锅。闹到下午三四点,都没上工。年纪最小的杜志雄涨红了脸抱住谢平的箱子,喊道:“依倒好。自己拍拍屁股走掉了。要把我们打散了跟那帮‘老甲鱼’去过。没那么容易!要走,大家一道走。我跟牢依姓谢的了。怕啥?反正有依谢平八两,总有我杜志雄半斤,饿不煞我!”到晚k ,谢平把全班三十九个人都召集到半地窝子里,讲了两条:一,事先他不知道站里有这么个打算;二,这种事迟早要发生的。从离开上海那天起就该想到。“我们早已经不是上海人了!要一天三遍三十遍地对自己这么说。说不听,就喊。喊不听,就拿刀刻在自己手背上!”他激动地叫道。挂在木柱上的马灯微微地晃动。没有人再做声了。只有女生堆里有人在低微地抽泣。“这一点,八个月前别人敲锣打鼓给你们戴大红花,发军装时,就应该想通了嘛!”他避开马灯刺眼的光焰(他离它太近),正对那些正在哭泣的女生喊道。于是,再过了一会儿,连抽泣声也渐渐收敛住了。青年班的伙伴们还是听他的。有些女生甚至还有点怕他。
这一档事和赵队长的事,使他无法轻松地走向场部。身后的雾和身前的雾都使他还不能清楚地捉摸到正在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他真羡慕天和地的执著、单—……羡慕它们的广大和无所不容……但我是人。可人为什么只能是人呢?
第03章
桑那高地的太阳
三
太阳又一次升起。面对着它,你有把握说,这决不会是昨天那次的机械重复?
有人敲窗户。他一惊:我睡过头了?到机关的头一天就让人从被窝里提溜起来?怎么搞的吗!他忙竖起头颈去看,屋里还灰暗得很。除过办公桌上那个白搪瓷缸,别的都模糊着呢!昨天,组织股的中心助理员陈满昌把他领到这间破旧的大活动室里,叫他收拾了来既做他的办公室也做他的寝室。他连中午饭都没顾得上吃,清出了原来搁在屋中央的一张断腿的乒乓球案子、一摞陈列图片用的三合板和恁些垃圾,四五簸箕陈年炉渣烟灰。到晚傍晌,才整出个眉目,让人进这屋,说话,有个站脚的地;歇着,也有个落屁股处。掏净火墙,砌起炉子,在火墙背后架上床——正经一张单人木架床;再生着炉子,填进红山拉来的煤。(这煤好。块儿大。乌亮。在试验站,只有站长教导员家能烧到它。红山远啊。一般的平头百姓,也就上自己场的小煤矿拉点烧烧。谁给你出恁多的成本去红山。到底是总场机关,连一般的工作员也都能烧上它。日后,青年班的伙伴上办公室来看他,见他也烧上了红山煤,他们保定会笑着刺儿他:“嗨!你小子行啊,享受营级待遇了,满可以吗!”他把垃圾全清到林带后边的大坑坑里,点上把火,就着那烧垃圾的火烤个冷馍充饥。一边看着那火光透过林带,把这一趟房子十几个已经暗下来的窗户全映红,一边他却累得都没力气咽最后一口干馍了。
说实话,这一觉还真没把骨节眼里那点连着几天积攒起的酸软困乏睡过来呢。但既然有人来敲窗户,总归还是有事吧。他便懒懒地坐起,漫应道:“来了……”
咚咚咚又是三下。人影一晃。
‘什么事,吭个气嘛……“谢平叫道,”我这不是起来了嘛。“
外头咯咯一笑,回话了:‘大懒猫。还睡呢?“
嘿!是秦嘉!谢平高兴得“哇”地叫了一声,掀开被子,就要去开窗。但马上看到秦嘉身边还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想到自己赤条条上下就只穿着个短裤头,窗上也没这个东西,便白条条一晃,赶紧又钻进被窝里,只露出个头来喊道:“别急,我这就穿衣服开门。”
秦嘉在窗外头早已背过身去,唰地红起脸,骂道:“你们这些男生要死啊!连窗帘也不挂一个,未免也太大方了吧!”
谢平笑着索性拱进被子里,三下五去二,穿上衬衣、长裤,趿鞋,去把门开了。秦嘉还不肯进来:“去!穿整齐了。别不三不四的。”这时,谢平已经看清,在秦嘉身后站着的是齐景芳。她的脸也微微红着,捂起嘴在偷笑。他们三个离开上海时,坐的一趟火车,编在一个中队里。谢平是中队长。秦嘉是中队副,也是个预备党员,比谢平还要大两岁;是从戏剧学院退了学报名来农场的。眼下,她在园林队青年班当班长。齐景芳严格说起来算不得上海的。地道一个“山东大葱”“侉娘”。她姐夫是南下的干部。在上海一个街道党委里做书记。她上初二那年,出了一档事,气忿忿地只身跑到上海来找姐姐姐夫,正赶上动员青年来农场。她宁愿过火焰山,也不肯再渡渤海湾。虽然没有上海户口,不在兵团招收的范围内,但由姐夫出面,给有关方面通融了通融。毕竞有志“建设边疆。保卫边疆”,是件大好事,各方面开了绿灯,也跟上了火车。她倒是比谢平还小两岁。今年满打满算也才十七。子鼠丑牛寅虎卯兔……她就是亥猪年生的人。属猪好,有得吃。省力。她常笑着这么说。别看“侉娘”小,心眼多着呢!她一到羊马河就让场部协理员看中,留在场部招待所了。一天没下过连队。八个月前,甭管谁,哪把她放在眼里过?既不是党员,也不是团员,当然也没在团校受过培养,没人把她当骨干。可八个月后的今天,她在招待所照样当上了服务班班长。这服务班班长你觉着好当?你知道服务班里供着的尽是些什么“神”?谁的老婆、谁的小姨子能进了场部招待所的服务班?三十好几的大老娘儿们在场部一待恁些年,什么样的事没经历过?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识过?什么样的亏没吃过?什么样的便宜没占过?你就把十个脚趾头一块堆搬尽来数数吧。她们能服了谁?嗨,偏偏她——十七岁的齐景芳,就当了她们的班长,把个服务班调理得挺顺溜。今天,她跟秦嘉一起来看“中队长”,叫他上她那儿吃早饭,另外还有话要说,有事要跟他商量。
“快点、快点……”秦嘉急性子,一边催,一边动手就要给谢平去叠被子。嘴里含着牙刷的谢平跟触了电似的,一个箭步蹦到床跟前,一脸尴尬相地护住还绞成一团的盖被和棉毯,不叫秦嘉碰。满嘴牙膏沫,呜呜哇哇又说不清。其实不说也罢。秦嘉早看出他的尴尬所在。一床自打离开上海就再没拆洗过的被窝能叫女生碰吗?那被头油黑锃亮,裁成条,发给剃头师傅去蹭剃刀倒满合适!妈的!秦嘉噗哧一声笑着,浑身便腻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抱去替你拆洗吧。你这床被子倒不怕招雨。”齐景芳笑道。
“别别别……”谢平红涨了脸,又往床跟前靠了靠,“咱们别再说我这床被子了。别让它扫了咱们今早起见面的兴头了……”谢平含含混混嘟哝道,加上那副从没见过的尴尬相,惹得秦嘉、齐景芳再也忍不住,捧住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天哪……这些男生还晓得难为情。别跟我现世了……哎哟……你瞧他,还挺认真……哎哟……”秦嘉擦擦笑出来的眼泪,歪一边去呻吟了。
谢平趁她俩只顾在那厢捧着肚子哼哼,赶紧把铺盖整个往起一卷,只剩半拉光铺板,趁便又把床前撂着的一双衬里既黑也破的布鞋朝床肚里一踢;草草抹了把脸,便紧着催她们:“走吧走吧……”怕她们再发现了什么必须是‘内外有别“的物事,来寒惨他。这些女生也真是的!少见多怪。
……天又亮出许多,能分清一坨坨架在树权中间的鸟窝了。出得门去,谢平打了个寒战。“什么重要事,天不亮把人吵醒!”谢平问,重新整理了一下颈脖里的围巾。
“你着什么急呀!反正跟我们走,不会亏待你的。”秦嘉笑道。还故意跟齐景芳交换了一下眼色。齐景芳会意地笑笑,挽起了秦嘉的胳膊,特地去偎紧她的肩头。
谢平见她俩卖关子,故意俏得厉害来气他,就装出一副满不在意的神态,不再追问。
……路上已经有拉水的牛车走过。林带背后的家属区里也有了响动。开门关门。抱柴火撮煤。咳嗽尿尿。倒尿盆。所有这些响动似只是种试探。试探一夜过后,始终被人们拒绝在屋外的严寒,态度是否有所缓解,肯开怀接受人们这新一天的奔波。在短促地突发地接触之后,人们立马又缩回厚的门帘黑的窗户里,再要安静好大一会儿;直待所有的烟囱管再度示威性地一起排放大团的浓烟,这才标明,他们才真正活了过来。
露天电影场空关起。夏日里留下的海报还在斑驳的土墙上残破地张挂着。路这边,是独一家的商店、独一家的照相馆、独一家的理发室、独一家的修理铺。它们自然还都关着门,上着老厚的护窗板,中间用铁条一横地锁连着。即便到白天,也不去下这些木板。整个冬季都是这样。要忙过春播,商店的人才会想起给它轻装。其实,就是卸下了这些板子又怎么样呢?橱窗里也没什么好瞧的。几件生了病似的式样老旧的褂子裤子垂耷在木架上,灰尘扑扑,历史悠久。陈列不陈列,反正你也得进这门。很长一段日子,谢平都拧不过弯来,总觉得它不是商店,是转运站,只是不办批发业务。以往的八个月里,谢平来场部的次数很有限。但每一次来,场部都能激动他。在上海时,他想象过,农场的场部一定是一节破旧的废弃的火车车厢,歪在刚被开垦的处女地上。从车厢的一角伸出许多根电话线,连接遥远的连队……他完全没想到它竞有这样集镇似的规模。办公室里同样有那么些人坐着抽烟聊天打算盘。分到试验站待过一段,再到场部,每回他都有“进城”的感觉。许多人要他带东西一一最讨厌的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