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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圈子能叫他瞧得上的,只有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是老爷子;还一个是机务大组的新生员,原先在西藏那边工作的一个十三级干部,走私手表,被判过十年刑,前年死了。撅里乔一老看中那老家伙板箱底里藏着的那套黄呢子军服,说:除过西藏那边,通中国再出产不了恁好的毛料。那也是十三级才闹得到手的呢!
谢平真不明白老爷子为什么要把他放到这个撅里乔手下来。……牛车陷在沙窝里。沙窝边上长着许多陈年的草。干黄,干硬。热风卷着它们,叫它们拂着牛车的木轮子,沙拉沙拉。那木轮子足有半人高,倒是用上好的沙枣木做的。轮子上还包着一圈铁皮。铁皮上,等距离铆着一个个秃圆的大头铁钉。铁皮和铆钉头都被磨蹭得白亮白亮。但在古往今来的必需的旋转中,起真作用的,还应该说是那不发亮的甚至有些灰黯的木轮……谢平想道……
这时谢平跪倒在沙窝里。把头靠在木轮上,趁着车厢投下的那片荫凉,歇了会儿。背上被撅里乔拍打出来的紫黑条条块块,被那七月中午的太阳一烤,话像有人在用十七八根生了锈的锯条,慢慢锯着他背上的皮肉。虽然这会儿,他热得已经在打冷颤了,却仍不敢脱去外衣。他更怕那毒日直接曝晒脊背上的伤处。
撅里乔派他赶上车到二号圈去取山羊奶。过沟时,颠断了一个轮子。虽然还没散架,但已不能再负重。他只得把奶桶扛在肩上。到再有沟要过时,他得赶紧上前,一手托住这半拉木轮的轴头,不让再颠着它。山羊奶从桶盖里晃出来,洒到他颈子里。他不喝山羊奶。怕它那种浓烈的膻味。衣领上的山羊奶晒干后,结成了硬疙巴,叫他发。
回到五号圈,他拆下坏轮,对撅里乔说:“我扛回分场部修。”“起开!”撅里乔把谢平拨到一边,把坏轮放到那棵死树下的一张土台子上。他半拉断了根筋弯不下腰。干啥,都得搬到那张土台子上。对木轮,可是高级木工活。对起来后,他得意扬扬地问谢平:“咋样?”嘴角使劲一种一神。“向你学习。”谢平一头说,一头去扛那轮子。但手腕子却让撅里乔一把扼住了。这家伙腿瘸了,两只手却像铁钳一般有力。攥到他手里,谢平马上觉得自己的腕子好似要被撅断了似的疼痛起来。他预感撅里乔又要借这件事教训他了。他马上挪动了一下自己站的位置,让被扼拧着的腕子顺着点,不显那般剧痛;同时侧过半爿身子,把另一只手探进自己外衣里,攥住刺刀柄……从那天被打后,他时刻都带着它。他发誓决不让他再打第二回。
他这摸刀的动作,撅里乔自然注意到了。这个一生中打过无数次人,也无数次让各种各样的人打过的“人狼”,对这一类的动作是格外敏感的。他果然换了种口气,只是冷笑着责问谢平:“这牛车是公家的不是?这木轮子是政府的不是?你小子,鸟毛灰。不爱护政府的东西。小心着点!”说着,用力一推,松开了谢平。
那天,这老家伙又不知从哪达搞来一副羊杂碎,洗净了,煮熟了,拌上切碎的皮芽子和花椒盐,撒了不少芥末,装在他那只简直跟尿盆一样脏的搪瓷大碗里,搁在铺头,叫谢平吃。谢平正在替拣回来的书重新包书皮,没理会他。一会儿,老家伙又端来一盆黄不黄、绿不绿的温水。他说,他煮的柳枝水,还搁了什么药草。(他铺头底下,确实压着一个漆皮小箱子。里边搁着满满一箱干草、骨头、兽角、龟壳、蛇蜕、猴头。还有一小团夹在两张膏药皮中间的东西,黑漆如胶,黏稠不堪,连间都不让谢平闻的稀罕物。他说是熊胆,至于一小团四周长毛的硬球球,他说是麝香。都是能救命的。〕拿那水替谢平洗背上的伤口。“过来吧,小宝贝。你瞧瞧……细皮嫩肉的……何苦来在我跟前老摆出一副比我老瘸高一头的架势呢?你到了比我高在哪?”说着,他故意手下使劲,戳了戳谢平的伤口,疼得谢平浑身抽抽。“你瞧!你不跟我一个样?肉开了也疼。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现在什么也不是。还不如我这在劳改队光荣服役十来年的‘转业老战士’。把你一个人撂在戈壁滩上,你活得了吗?你得哭死。怕死。渴死。饿死。就是有吃有喝,你也得蔫了;疯了。可我能活。还能活得有滋有味!”
背上的伤口,用他的黄水一洗,果然松快多了,也不那么灼疼了。这老家伙还真有两手。
老家伙把水往灶门里一泼。从铺底下抓把干草擦擦手,把肉碗递到谢平鼻子尖下。谢平只得挑那没沾着他碗边的,捏一块表示个意思。老瘸自己便用一把真格儿的西餐具中的叉子,一块连一块地叉吃起来。‘你跟着我,听话,我错待不了你。“他说着,吃完那碗杂碎,又从铺底下拽出把干草擦擦碗,把碗撂门背后,趁势在谢平身边躺了下来,打着饱嗝,卷支烟。烧上后,把手搭在谢平肩头,笑着说:”男人跟男人在一块儿,也有快活事呢……“
谢平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扭了下肩膀头,甩掉老家伙那只脏手,一转头,疑惑地戒备地看看他。这家伙一闲下来,嘴里,脏话脏事特别多。
“这你是不懂。小嘎娃子,还嫩着呢……”他闭上眼睛,说他劳改队里男犯人跟男犯人之间那些脏事。谢平心里已然觉得一阵阵恶心;突然间,那老家伙半爿身子朝谢平挨近过来,手索索地顺着腿根朝他下身摸去。谢平一阵痉挛,立马倒退三步,跳了起来。本能的反感巨大的屈辱引起强烈的反胃,“哇”地一声,刚吃下去的那些羊杂碎,便全又喷出嘴。接连地,一阵痉挛接一阵痉挛,一阵反胃接一阵反胃,使他紧靠住后墙,站立不起来;下身被老混蛋抓摸过的地方火烙过似的引发出被损害的感觉,一直使谢平想叫又叫不出,只是一阵阵哇哇地干沙。
“也至于这样吗?操!”老混蛋撂过一块湿毛巾让谢平擦嘴。谢平抓起毛巾砸到老混蛋脸上,叫道:“你他妈的,还是人?畜牲——”
‘骂人?我操!“老混蛋顺手一个嘴巴,眶地扇过来,谢平便摔倒在地。
几分之一秒的时间。不会更长。谢平自己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个么。他只觉得屋子坍了。脚底下裂了缝。他已经别无选择,从腰后唆地抽出那柄刺刀,用双手紧紧抱住刀把,把腿上那点力气,也一起提到了手上,嘎嘎地咬着牙根,涨红了脸叫着:“畜生!畜生——”便对准老混蛋的胸口,扎将过去。
血,应该是黑的。黑的。黑的……
如果谢平背上没那许多伤,如果老瘸不是多次跟拿刀来找他拼命的人打过交道,如果谢平这一刻还能往手上给一点冷劲和巧劲,不是完全气疯了气昏了……那么这一刀,老瘤是怎么也躲不过的。恐怕连刀柄也会一起捅进老瘸那多毛的胸膛里的。但撅里乔到底不愧是“撅里乔”,他眼疾手快闪过了这一刀。只是因为太近,他来不及像以往那样躲得那么干净漂亮,让那刀还是带着点寒光,带着点气涡,擦过他腰部,划开他外衣、衬衣,在腰眼上划开一道二寸来长的口子,扎到墙上,直扎进墙泥里,有二寸多深……
红的又是什么?什么?到底是什么……
当看到老瘸捂着腰,连连退去,看到他指缝里旧泊地冒出止不住的血柱,谢平吓傻了。去拔刀时,却抓在刀刃上,差点把自己的手掌心割开。镇静的倒是老瘸。他倚在门框上,吩咐谢平:“别傻呆着,快把我那漆皮匣子递过来。你狗日的,真扎啊……”他有条不紊地极其熟练地处理了自己的伤口,才瘫坐下来,关照谢平:“咱爷俩也闹过了,玩过了,收摊儿吧。谁也不许跟外边人再提这档事。不值当。记住了?收拾铺。歇你的吧。”他从云南白药瓶里,挑出一粒小红珠子抿到嘴里咽了下去之后,又闭上眼歇了一会儿,戒备地提着他那小铲,神神嘴角,晃晃荡荡,出了地窝子,爬到马背上,逛他的去了……
谢平呆呆地去拔刀。他觉得再没法在这狼窝里待下去。他把自己所有的书都扔到炉子里烧了,跌跌撞撞,跑回了分场部。
几大后,全分场集合。修路。卜边有人要去阿尔津风口看地形,让老爷子带人把骆驼圈子通老风口的那截路垫平。十六公里。全垫。绝对来不及。但总也得把恁些叫洪水拉出来的沟沟坑坑垫起来。头天晚上,政委通过地方邮政线,亲自打电话到六公里外的桑那镇,叫老爷于骑马赶去接电话。“一定得给我垫起来。明天来看地形的是各方面的首长。一路颠过来,就是谁,也受不了!要不要我再给调些劳力?”政委关心地问道。“你从哪儿给我调劳力?等你劳力到,你们的小车也到了。”老爷子答道。他觉得政委调来羊马河也有两年多了,说话总不着边际。“实在来不赢,拉些麦草垫上。这比拉砾石料垫快当。”政委提议道。“行啊。你连夜派人给我送二百车麦草来吧。”老爷子哼哼道。“哈!你真是大懒支小懒。我让你修路,你派我去拉麦草。你畜牧分场的干草呢?先用来铺铺路,首长又带不走。过后搂一搂堆起来,不照样喂牲口吗?”政委说道。“我的政委,牲口不吃那草。垫完路就全糟蹋了。”老爷子叫道。“那你先用上。以后我再给你解决。”“政委同志,咱们打过恁些交道了。您说以后解决,结果以后没给解决的事何止一回二回?您就可怜可怜我那些牲口吧……”“老吕,你这是又咋的了?在这紧要关头跟我戗戗!要只是我李凤林明天过你们那坎儿去老风口,那话还不好说?你知道明天去老风口的是谁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