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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张股长沉吟了好大一会儿才抬起头,先不回答,却从眼角里放出一种很奇怪的神色盯住我,似乎想竭力观察出某种他早有所猜忌的什么来。过后才淡淡一笑,并叫我大惑不解地长喘口气答道:‘我看不必跟赵长泰说什么了吧。我们已经跟站领导打过招呼了。“真怪了,要调我离开试验站青年班,怎么能不跟你说一声?我当时心里就紧着打鼓、犯愣。现在他们又要抓你走。为什么对你竞然也要用到……用到”抓“这个字眼?!
……赵队长在站部门口两条疙疙楞楞的阶沿石上站着,身后还站着两个政法股的助理员。其中一位,背着校步枪。赵长泰看到谢平从马背上被颠下来了,但没去搀他。等青年班女生组组长裴静静和班里年岁最大的马连成等人忙去扶起谢平后,才对政法股两位助理员中那位不背长枪的说了声:“我去跟谢平打声招呼,啊?”也没等那位颇有些尴尬的助理员表示点啥,便照直走了过去。
人们完全被这意外的事件震慑住了,惶惶地怀着某种惊恐,同时又潜意识地庆幸自己没犯到政法股手里。有人在小声叹息。惟有一蛇子人声息全无地沉默着,他们便是青年班几十个娃子。
“你答应那个张万鹏去场部了?”赵队长问谢平。虽然有站部办公室透出的那点昏黄的马灯光,还有雪地的一些反光,谢平还是看不清赵队长脸上细微的表情。也许是阴影太重的缘故,他觉得他双颊下陷得厉害。黑胡茬恁长。使不见他才两天一个夜晚的谢平觉着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瘦去好些。还没给戴铐子。但也没戴手套。两片大手就那么光着,垂耷在腿的两旁。一只手里还抓着他那顶黑布面尖顶的狗皮帽。虚开薄薄的大嘴,露出很长而又很不整齐的牙齿。牙根根脚里都让烟油渍黑了。问完话,嘴唇依然龛张着,微微尖喷起上嘴唇,那样专注地盯着谢平,等回话。
谢平只是沉默,开不了口。他心里乱极了。他只想知道,眼面前正在发生的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但这会儿又能问谁?
赵长泰也没再追问。为了避免这一时沉寂给所有在场人带来的紧张、难堪和不安,他斜过眼去看看在人堆前头嘤嘤哭泣着的老婆渭贞和八岁的大女儿。十岁的大儿子建国脸色煞白,懂事地搀扶住他妈。这么冷的夜晚,抢出门来送他,建国他却只穿着件夹袄和一条破单裤,拖着一双并不配对的旧棉鞋,在瞪大的眼睛里流露着恁些跟他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和困惑。赵长泰早就跟渭贞商量过,再咋地吧,也得给儿子买双囫囵鞋了。虽说十岁还不能正经算个人,但也毕竟十岁了。在子女校大小还是个少先队的干部。老让孩子跟着爹或妈的旧棉鞋过冬,也实在叫孩子在同学老师跟前挂不住脸。孩子自己也说过:“妈,下一回食堂里分大肉,我那一份就别领了。看到明年能凑够双跑鞋钱不。给我买双白的……穿双毡袜也能过冬。官的!不信,你试试!”啊!白跑鞋。儿子,我对不住你……
赵长泰再回头看看青年班的丫头小子们,歉疚地笑笑,并用他干裂的嵌着许多油泥的大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瘦脸,叹口气。青年班的那一帮子却把头都低了下去,仿佛立马要被押走的是他们而不是他。这使他的背好像突然罗锅了,随着一阵痛绝的战栗,他脸颊微微抽动起来,整个身子不易被人察觉地晃动了一下。一阵哽咽从胸隔底里涌来。为了压住它,他拧转头,恰巧遇见谢平正凝对住他的视线。谢平见赵队长回过头来了,忙向他伸过只手去。赵队长却没对应地伸手。政法股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脚冻得也实在难受。因为坐吉普车来的,都没穿毡筒。有一位的翻毛皮鞋里甚至都没穿毡袜,只好在一旁直跺脚。碍着赵长泰这么个老熟人的面子,他们又不便紧着催,就故意跺得背上的长枪在大腿根上磕碰,响出许多串哐啷哐啷,去提醒老赵。这些,赵长泰心里自然有数。他再没说话,只是去重重地拍了拍谢平的肩头,又看了他一眼,尔后一低头,从人群闪出的那条夹道里朝吉普车走去。上了车,他们才给他上了铐子。谢平忙摘下自己那副黄军布画的连袖长皮手套,撂给计镇华,叫他赶快跑去交给赵队长。
人群渐渐散去。惟独青年班的人还呆站在黑乎乎冷嗖嗖的天底下。雪光所反映出来的林带犹如一堵厚重的狱墙。站长教导员劝青年班的人回屋去歇着。谢平要带镇华、静静和班里的几个团员去赵队长家安慰渭贞嫂。教导员把他拉到一旁,埋怨了他几句:“你已经是场部的人了。咋恁不注意影响?渭贞的工作,我们站领导会出面去做的。你还是把你那一伙伙安顿回宿舍……”
后半夜,风平雪雾,四下里异样地安宁。月光从云缝里漫出,把一缕缕修长而清晰的树影一折一弯地铺排到青年班男生住的半地窝子的土墙和泥抹的房顶上,也落到了窗户纸上。谢平自然是睡不着,又不敢翻身。稍一动弹,身下用红柳把扎的床铺,便会咯吱咯吱。又一会儿,计镇华悄悄撑起身,叫他,想问问赵队长的事。镇华刚一开口,地窝子里几乎所有的红柳把子都不约而同地咯吱起来。谁也没睡着。谁都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谢平就没敢应声。他能跟他们说什么?他自己到底又知道多少?!他早就有这样一种感觉:在这世界表面的宁静背后,还有许多许多事情是他们所远不知道的。有的,也许就这么掖着藏着这着盖着、露一点又不露一。《儿地永远也不会让他们知道了。他明白,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跟许多老职工一样,在铁锹和砍土馒把上磨硬茧皮,晒黑油皮,但难道因而也会跟他们中的一些人那样,便从此再不会、也不敢去过问那些别人不想让他们知道而实在又是应该知道的事情了吗?……
赵队长临被带上吉普车前,那么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头。他注视自己的眼神,那一刻里变得那样温和、那样迟疑、那样心事重重。又那样的……那样的充满了某种令人困惑的难言之隐,同时又不无自嘲和愧意。他的有力的掌从自己肩头顺着自己的胳膊往下滑溜。滑落得那么缓慢,与其说它是在滑落,还不如说它在抚摸,似乎是要透过这迟涩的接触,要传达给自己某种至关紧要的叮嘱……
他要告诉我什么呢?
谢平怔怔,觉得赵队长那只指甲盖大得出奇、也厚得出奇的手依然在他的胳膊上抚摸着,是那样沉重。周围已经是很安静了。连红柳床也不再咯吱了。惟有月光,依旧是那般的清亮、寡淡、悠远……
第02章
桑那高地的太阳
二
过一天,谢平到场部去报到。带走了他从上海带来的全部行装。说起来也挺简单:一个灰蓝色的断了拎把的旧帆布箱,一个裹着条廉价毡毯的铺盖卷,再加一个网线袋,装着零七八碎日用品和两捆小说书。就这些。全带上了。干部股通知要全带上,他就全带上了。因为“全带上了”,青年班的伙伴们就认定他不可能再回试验站了。头天晚上,男生女生都到他那半地窝子里来了。先是男生,又吃又喝;各人把自己从上海带来的罐头都开了。谁也不说一句谢平走的事。喝晕乎了,敲脸盆。后来听见门外老有声音在响。谢平开开门去看,见裴静静带着所有的女生站在月光地里,一直不好意思进屋来,“祝贺你……”静静真诚地伸出她那胖胖的冰凉的小手。她的爸爸妈妈都是教英文的。哥哥在清华当助教。她考了两年上海外语学院,就是考不进。也真怪。
第二天黑早,扫雪。吃罢早饭,青年班全体得去场院里码苞谷,还要抽几个男劳力去脱粒,所以,都不能远送,只得高矮不齐,一字排开,站在屋檐下,目送谢平,并一口长一口短地呼出许多条白气。每人一副粗布手套。站部后身的小高包上,戳着几个灰淡的人影。不用问,便知是渭贞嫂和孩子们。在这几点灰淡的人影背后,有一棵高大的老杨树。在稀薄的晨曦里,它也灰淡淡。
赶车的是1956年从河南支边来的一个汉子。矮挫个儿,却披着件过分肥大的光板子老山羊皮袄。后襟上撕了一块,呲出一撮撮黑黄黑黄的山羊毛;搂着个老大不小的向日葵盘,一路都在剥生葵花子吃。他骂牲口跟骂人似的:“我操你哥一回,还想跟我使奸耍滑?你还真能得不轻哩!骚包货!”
谢平一路上都没心思搭讪,抱住膝盖,靠在车后的那根梢棍上,由着车慢腾腾地颠簸,体会晨雾擦住脸面的那点清阴。马车上了公路,试验站便被它自己周围的林带遮去。加上汇集在洼地里的雾气漾开,很快它便模糊成一个扁平的灰坨坨。公路下边有几间小小的土屋。暗褐色的一面坡屋顶从雾里挣出,像孤岛。荒野的西半拉还青黑着,使视界里的一切携带上了某种特殊的空旷、凄寒。而底色,则是一整块越来越亮、越来越白的白。绵延数百公里的南山在这一刻瞬息万变,逐渐清晰地从无可奈何隐退的晨曦中摆脱,再次显现自己的块垒叠峰、潇洒跌宕,并以自己的伟岸、奇崛,给这四境里浑然的单调、冷寂,添进一注凝固永恒的活力。八个月来,为了“偷”凌晨的这一点空闲多少看点书,他曾多少次躲到这块空旷地里来。但常常地,把书摊开了,却又看不进去。他喜欢看这早晨。他喜欢看世界从这红与黑、夜与昼、明与暗的交界处重新走出来。它默默地再度出现了。那样的沉静,自信,那样的多灾多难,而又那样的坚毅持久。他喜欢这种静静的伟大,默默的喧嚣,不知不觉的巨变,低下头的迸发……十九岁的自己在来到这世界上之前,曾是这天地的一条无形无影的精气。一百年以后,自己又将重归土地而再返太真。在这有我之年,能给这世界留下什么?留下什么?他真想剖开血管,而由着那里边燃烧着的液体去写一部十九岁的《天问》。
教导员昨天告诉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