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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反映,你要召集全场青年班的班长开会?”主任和煦地问道。
“开会!”谢平一时还没转过弯来,便反问道。
“你不是已经通知下去,要各青年班班长准备情况,向你汇报吗?”陈助理员扶起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向谢平前倾着,探问。语调到这会儿,还是温和的。
“向我汇报?谁说的?只是一起斗斗情况,碰个头,说聚会可以,但不是开会……”谢平解释。
“不要抠字眼了。你们这些学生出身的小年轻。聚会和开会,死抠啥嘛?!”协理员直爽。他使劲晃了晃窗框,掉下些腻子块。
“跟各连指导员打招呼了吗?”主任耐心地问,“老同学见见面,也要打招呼?”谢平嘴里在辩解,心里已经意识到问题严重了。他们断定他在从事“非组织”活动!
“是见见面吗?”
“确实的。大家感到青年中有些情绪波动,想主动做点工作……”
“想主动做工作,这很好。但要事先打招呼。党团工作,一直是陈助理员分工在抓。你跟他打了招呼吗?你喝茶嘛。”主任指指那杯煮浓了的茶末。
“我想我们只是碰碰头……”谢平结巴了。
‘你怎么还转不过弯来?“协理员火了。棉袄从他肩上掉了下来。
“这么说,我们让你打招呼,是错了!”陈助理员问,‘你已经到了农场。你以为你还是什么中队长、什么街道团委副书记?你就可以不要接受农场组织的领导?你就可以不打招呼,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把农场各级领导放在哪里了?“
“照你这么说,我是想谋反了?”谢平冒出一句。眼珠鼓老高。
“不要上火,不要上火。”主任忙把茶端到谢平手边。
“我以后打招呼。”谢平忍住气答道。
“这一次就可以不打招呼?”陈助理员“陋”地一声放下手里的茶杯,脸色变紫了。
“这一次也应该打……”谢平咬着牙,低下头。
“谢平,你刚才的态度是不好的,很不好的。年轻啊,年轻啊……”主任摇了摇头,“今天是党委让我们来跟你谈话。跟你一起工作的陈助理员,机关支部书记,还有我。这表明,党委很重视你。也很重视这件事。希望你成熟些,再成熟些。你怎么可以说,组织上认为你想谋反?你采取这样一种对立情绪,怎么能成为机关的好工作人员,党委的好助手?你得好好端正自己的态度啊。”
谢平想哭。
“你回去再想想。想通了再来找我。”主任说。
“我想通了。我错了。我应该打招呼的。”谢平说道。
“不要匆忙。思想转变总有个过程。强扭的瓜不甜。这才是唯物辩证符合事物本来面目的。你好好再想想。”陈助理员说道。
这件事,是几个连队的指导员反映到场部来的。青年们找他们请假,他们就问问政治处,安排了这个会没有。得到指导员们的报告,陈满昌心里老大不痛快,却还没把这事看恁严重。他都没向主任汇报(他不怎么把在他看来脑子不怎么够用的主任放在眼里)。只是偶尔地跟政委提了一下,也只作为一种牢骚,旁敲侧击地想向政委说明,不是他不容谢平,而是谢平这人太难拢,叫人太难带住他那“笼头”。但没承想政委会这么看重这件事。在连连追问此事的详情后,立马给主任打了个电话,要他以党委的名义出面,找机关支部和组织股的人一起,跟谢平谈次话,作一次正告。
“太不懂事了吗!”政委颇有些失望。
出了主任办公室,谢平并没有立即回自己屋。回屋也躺不住,便顺着被月光照蓝了、又被夜寒冻硬了的土路,漫无目的地朝招待所荡去。招待所大院里空空荡荡。人都到礼堂里看电影去了。所有的窗户都黑着。声音在月光下显得那等的脆亮,听起来跟碎玻璃碴似的。忽而,他看见齐景芳从西小院的月洞门里急匆匆走了过来。谢平想叫住她。她却只当没瞧见,一侧身,拐进林带,贴墙根走了。这些日子,她常常这么躲他。刚才想给她打电话,告诉她青年聚会的人数,也找她不着。有一天,在商店隔壁的照相馆门前,见了她。她穿了件很新的黄军服上衣。雪白的衬衫领头翻在外边。海蓝布单裤。干净挺括。大概是刚照完相,披着军皮大衣,由那位黄之源陪着,目招待所。看见谢平,她脸一红,赶紧把头一低匆匆拐回照相馆去了。
他不明白她干吗要躲他。从十二队回来,有人告诉他,她跟黄之源去林场玩过两天。还有人说,黄之源想把她要到他们林场机关去,放在行政股培养培养。还说:都已经跟两头的干部人事部门和场首长说妥了,等等等等。谢平去找过她,问她功课温习得怎么样了。她很客气。拿出不少山货来招待谢平。床前放着一双崭新的中帮黑牛皮女靴,是谢平没见过的。黄灿灿的铜拉链和小巧的后跟、柔软光亮的皮面,都是那等的扎眼。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拿起皮靴,笑着问谢平:“我穿这,好看吗?”那笑,多少有些尴尬,又有些故意要炫耀的意思。
“大概吧……”谢平说。
“大概?”她挺直了身子,像摸烧红了的熨斗似的,用尖细的手指很快摸了两下那镜子般的靴面,不高兴地说道,“有人说,我穿啥都好看。”
“可能吧……”谢平说,“你作业做得怎么样了?我留给你的那本几何参考书上的题,做了多少?”
她默然一笑,拎起一只黄军包的角,往床上一倒,里边倾出十来本不重样的参考书:复习指南、综合练习汇编和升学辅导……书面上都有黄之源的题签:“与景芳小妹共勉。”
“不错。”他讪讪地走了。她也没往外送。但他感觉到她在看着他。房门也久久没关。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待他那么客气,为什么要向他炫耀,当然也就更不明白,那点尴尬又是从何而来……他回头想再看看她。就在这一刻,她却把门关上了……
后来,她就渐渐躲着他了。特别是前两天,那个黄之源又来了之后……
……月光下,谢平追了上去。
“听说你要调到林场去了?怎么连老乡都不认了?”谢平问道。
“我一个‘山东大葱’,跟你攀得上老乡吗?”她冷冰冰地说道,背对住谢平,不转过身来。
谢平问:“没放弃复习吧……”
齐景芳用肩抵住树干,深深地低下头,不再说话。不一会儿,谢平竟听见她低声抽泣起来。
‘怎么了?你家里……“谢平惶惑起来。
她不答。只是哭。忽然间显得那么瘦小。这时,谢平才注意到,今天她没像平日那样穿得新鲜。一件服务班统一发给的白上衣褂子里,只衬着一件很旧的也许还是她姐姐的花布袄。短发扎成两小把,但没编辫,只是用橡皮筋松松地箍了一下。因为头发长,稍稍往上箍了箍。这样两头更显得有些蓬松。脚上穿的,是从上海带来的黄翻毛皮鞋。
“小得子,怎么了?”谢平愣怔着。他有些束手无策。
“齐景芳,有话快说呀。哭什么!”他着急地说道。
齐景芳不哭了,抄起头巾梢子擦了擦眼泪,头一低走了。谢平没再追。他想:这些小丫头,心里咋恁些疙瘩?典型的小资产阶级!喷!!!
第10章
桑那高地的太阳
十
过罢阴历年,随着上海慰问团来临的日子越发迫近,接待办公室一摊人忙得脚后跟直打后脑勺。这期间,谢平却闲了个把月。政治处发函到上海外调他情况。陈助理员重翻他档案,发现他的人党志愿书上只签署了街道党委审批意见,而没有所属支部的讨论意见。打了个书面报告给政委。政委批了两个字“查清”。谢平本人不知道发函外调去了。他要求还回到十二队去蹲点。主任说:‘等一等吧。给你点时间学习学习还不好吗?“看着机关门前杨树上黑黑的枝条上那一个个圆锥形的芽骨朵渐渐膨大,颜色日逐褪浅。掠过林带的风益见湿润。拉水的公牛从烂泥路上走过时,叫声里掺和了更多的不安、骚动和热情。他着急。伙伴们还上他办公室来,但都不说什么,怕无意中再给他添了麻烦事,触了他心境。谁都只当无事一般,嘻嘻哈哈翻一阵报纸。陪他打打牌。谢平的牌艺极差。要是”拱猪“,”猪“最后总归到他手里。要是打”杜洛克“,他总当”杜洛克“。但伙伴们从不让他钻桌子。有一回,他火了,把牌一扔,吼道:”这样打牌还有什么意思?输了就输了嘛!“伙伴们红红脸,都坐着不动了。最后,还是他,抱歉地去把牌重新一张张捡起来……倒是郎亚娟还不时给点事让他做做。主要是让他修改润色各连队报来的典型材料。他问她:”你怎么还敢托我这个想’谋反‘的人做事?“郎亚娟扬起极细极弯的眉毛,故作惊异状地说:”你别这么说话。没有人对你有啥看法。陈助理员在背后经常讲你能干,聪明,是个好脚式!不过让你有段时间定下心来总结总结自己。最近让你修改这些材料,也是请示过他的。我好自作主张的?“后来就让他给各连队的五好个人、四好班组填写奖状,颁发奖品。
有一天,骆驼圈子分场卫生员淡见三上场部卫生队领药,捎带着,到谢平这儿来领奖状和奖品。这骆驼圈子分场是羊马河最偏远的一个分场。只说它是羊马河的“西伯利亚”,还没表达透它在羊马河人心目中所具有的遥远感。这分场拢共才三十来户人家。百十来个劳力。评了五六十个五好个人。所有班组都评上了四好班组。场里居然也批准了他们这个评法。谢平觉得这么评“五好”“四好”,真他娘的滑天下之大稽。淡见三拍着他肩膀说:‘小伙子,别眼馋。你要上咱们那儿走一趟,你就明白场里这些头头们干啥对咱骆驼圈子特别开恩了。要按我们分场人的心,骆驼圈子有一百评一百,有一千就得评一千。能在骆驼圈子那地方待着,他就是好样儿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