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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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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陈满昌会这么干的,想知道谢平的反应,想看看陈满昌面部的表情。但他俩都没什么异常的表演。这不能不让他们扫兴。
  谢平乐意下连队,只是受不了那些含意复杂的瞟视。所以,等协理员一宣布“散会”,他起身就走。让别人去议论和猜测去。他估算,这次蹲点总要蹲过年去了。组织股里又调来个上海青年,跟他一起搞劳动竞赛。股里的工作倒不用他操心了,但齐景芳的补课和原定跟秦嘉说好,找各青年班的人碰头,这两件事得在走之前安排妥了。而已、他也急于想见到秦嘉。他想说服她,能同意他向领导打报告,调离机关。他不想这么窝窝囊囊地在陈满昌跟前待下去。事情越来越清楚,陈满昌需要的只是一个能替他本人办事的“小伙计”。但谢平自忖,他不是单为了做谁的小伙计,才不远万里跑这农场来的!有一次在电话里,他跟秦嘉透了点风。秦嘉那番惊讶,在电话里哇啦哇啦大叫。“到底出什么事了嘛?说呀!出什么事了?”她追问。他说:“你别叫唤呀,有些事电话里不好说。(总机房的守机员经常监听上海青年的电话。尤其是一男一女打电话时,她们更爱听。)见面再说吧。”放下电话,他细想想,是啊,出什么大事了?没有啊。干吗那么脆弱?得适应各种环境的考验嘛!都要别人顺着你,那就别离开上海。在上海万事就能恁柔顺?不照样年年有人在单位里寻死寻活地闹吗?人心不足蛇吞象。哪儿没有一本难念的经?这么想想,平静了。但老也平静不了多久。但凡一走近陈助理员办公室的门,他的脚就沉重。他的心就慌涩。他就不想往里走。但又必须往里走。“回试验站去吧。”他无数次对自己说。但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到底出什么事了?没有啊!我患得患失什么呀?”
  正因为这样,他更是常常想到齐景芳屋里坐坐。哪怕听服务班的小丫头跟他开几句玩笑呢,似乎也要比待在陈满昌跟前强。但这几天,连齐景芳也不好找了。她真那么忙,有两晚上都不叫他去上课了。昨天中午,见到她。她正从牛牛车上的大水罐里往水房的开水锅里放水。裤管挽得老高,露出两截葱秆儿似的白腿子。半旧的解放鞋和黑紫红的丝袜,都叫水溅湿了。上身只穿件宝蓝色的高领毛衣和旧黄军罩衫,大声地跟班里的两个小丫头开玩笑。谢平走过去,她好像不无尴尬似的。那两个小丫头也赶快走了。她红着脸说,这几天,服务班评五好,协理员催着报名单、报材料。恐怕还得个三五天才能上得成课。
  “已经沓了两天课了。”谢平提醒她。
  “不才两天吗?”她调皮地歪了歪头。然后很快拉着牛牛车走了。他想再跟她说说习题的事,她却说:“你没见我一脚水一脚泥的,裤腿管上都结冰坨坨了。这会儿怎么跟你说?”那大气,能冲他一个跟头。
  而且……而且谢平还感到,这两天,齐景芳跟他说话的腔调也不同以往。急躁。不耐烦。甚至有些慢大。前天,她打电话叫他去。他对她说:“我还没打饭呢。大食堂快关门了。”她却说:“大食堂关门,还有我这儿的‘小食堂’哩!怕我还供不起你一顿饭?”他去了。她在西小院的月洞门边等着他,却没让他上院里去。“哎呀,你怎么这么磨蹭!”她把他拉到院墙后边,嗔责道,“你怎么又跟人家老白疙疙瘩瘩了?人家老白是政委老婆的老乡。陈助理员都让她三分。你不知道?你要这样……我可警告你,在机关可待不长。”就这味儿。
  ……出会议室。谢平在空空荡荡的林带里转了两圈,又到邮局去等了会儿邮车。邮车从福海县来。结果没他的信。向邮局的老宋借了几份投递剩下的旧报纸和旧杂志,靠在窄小的木制柜台上,走马观花地掀了一遍;又隔着装有铁条栏的窗户,看一些妇女在下午的阳光里,在邮局门前的洋井旁边洗被子。她们把湿淋淋的被单拎得老高,呼嗵一下,又使劲摁到大盆里。然后又拎起,又摁下。圆活粗壮的手臂冻得通红。瘦削的脊背和肥大的臀部支在木桩似叉开的两条腿上。水珠在她们腰间的油布围裙上结成晶亮的冰块。褪了色的旧头巾由风吹落到肩上,她们便用潮湿的胳膊把它们扶扶正,又一次挺起有力的腰肢,拎起那早已发黄的白床单,用力把它们摁进满满一大盆的水里。虽然是冷水,这时也从她们结实的光胳膊上袅袅地冒起一股股白花花的热气。
  给秦嘉要了两次电话,又都没要通。他便去找放电影的小刘。场部没新华书店,一直是由放电影的兼卖书。老宁早吵吵着想张罗个书店。基建办公室也给看定了地皮,还给放了线,但到了也没盖得。墙起来八九层砖,撂那儿了。说是没木料,上不了梁,棚不起屋顶。计划内的那点木料,这一冬天给各配水点修理朽坏了的闸门,都还嫌紧巴巴的。所以,仍还是卖书跟放电影一起流动。谢平在小刘的书库里挑了一本《几何习题集》,一本夏丐尊和叶圣陶的《文心》,一本清人潘荣陛写的《帝京岁时纪胜》,便向招待所走去。月色,把招待所大院染得幽幽的蓝。那树影、车影、房影乌黑地落在雪地上,衬得谢平的脚步声,格外清寂。
  业务室只有两个值班的老娘们,捏摸着对方的衣襟,在议论今年场部商店卖的棉花的质量。齐景芳宿舍里有亮二他透过窗玻璃朝里张张,警卫班的一个小伙子在这儿串门。还有跟齐景芳同屋住的小金。再就没人了。那二人也不知在夺什么。小伙子腿骑着腿,把小金压在铺上,使劲掰她的手。小金扭动着身子,似在笑,又好似在骂。但听得出,没敢放开声来叫。谢平皱了皱眉头,心里叨咕了一声:“像什么话!”便敲了敲窗户。床上的二位吓一跳。小伙子先黄了脸,松开手,连连退到墙根前,呆那儿了。倒是小金顶事儿,翻身坐起,拢拢散乱的鬓发,嚷道:“不就是块破表吗?好像人家没见过似的。还你!”说着,真从手腕子上抹下一块钢丝弹簧带的半钢上海男表,扔铺口上。大概借此向窗外的“不速之客”“表迹明志”:他们扭在一起,无非为了这么点东西,别无他意。
  “看见你们齐班长了吗?”谢平歇了一会儿,隔着窗户问道。
  “是你呀!”小金听出谢平,忙出来开门。一边还在装腔作势地揉捏着手腕,回头给那个依然跟个木鸡似的呆站着的小伙子鼓白眼。谢平反而觉得不好意思正眼瞅人家,便讪讪地看着她那还趿在脚上的鞋,问道:“晚上评五好呢?”他本来是无心随口找这么句话来“填空”的,却不料从小金的回答里,他得知,服务班早五天前就评过了,名单和材料都报支部去了。
  “谁这么诓你呢?我的姐夫同志……”小金取笑道。这时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
  没评五好?齐景芳在撒谎?她为什么要诓我?平日最受不了人骗的谢平浑身一下发热发胀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调料瓶。他几乎是立马猜到,这一刻,她准在西小院。他快步跑去。
  果不其然,他俩都在……
  他——那位黄之源站在小黑板前。她,坐在沙发上,那么恭敬。顶真地看着他。小黑板上画了个测定磁力线方向的右手定则示意图。他在给她讲初三的物理。
  原来是这样。
  他推开门去。抽出两本刚买的书,撂在齐景芳面前的茶几上,便出了房间,连门都没关。他真想把书撂到齐景芳脸上。
  谢平刚走到月洞门前,齐景芳穿着大衣,追了出来。
  “谢平,你听我说……”她喘息。
  谢平没停,也没听,照直朝机关走去。过了大食堂,走到篮球场跟前了,齐景芳一把拉住谢平,跺着脚说:“就是该死罪,你也得让我上个状子,说几句吧!”
  谢平说:“别耽误你功课,谁教都一样。人家是科长。还在等你呢…,,齐景芳快急出眼泪了:”你到底让不让我说话?“
  谢平说:“还说啥?”
  齐景芳说:“要说!”
  谢平冷笑笑:“那你说吧。”
  齐景芳说:“在这儿说,露天唱大戏?”这时,球场那头有人结伴走过来。齐景芳忙竖起大衣领,裹上头巾,把谢平的衣领也翻起,挽起他,半拽半推,朝畜牧队方向走去。
  不一会儿便出了场部。面前是一片休耕轮作的老苜蓿地。掠过旷野的风卷起沙沙作响的干雪粉,擦过他俩的身躯,又悠忽地向半空中飙去。他俩笔直穿过苜蓿地。谢平不肯再往前走了。干涸的渠道两边尽是黄细的于苇子。一多半被压在雪里。露头的也让风吹折了。有那几根不肯折的,戳起,却叫谢平想道:“要有人在这达放一把火,多带劲!”
  他俩默默相对着站了好大一会子。
  “说呀。”谢平催促道。
  “火下去了没有?”齐景芳半是愧疚半是讨好地问道。
  “火……”谢平冷笑笑。
  “我说什么,你还信吗?”齐景芳凝视着谢平竭力想躲开她目光的眼睛,问道。
  “不可能再信。”谢平斩钉截铁地回答。他得气气她,“回敬”她—壶。
  齐景芳一下迸出了眼泪,扭头跑去,跑了十几步,又回转身来冲着谢平喊:“你就看见我蒙你了。可你为什么想不到,是人家老黄王动提出要帮我复习功课,你叫我咋办?他能在这儿待几天?咱们干吗要得罪人家?我早知道你会误会的。我知道跟你解释不清,所以我不想让你知道。反正就几天的事。他一走,我们还是我们。可你……小肚鸡肠!”
  “对,我小肚鸡肠……”谢平继续冷笑。
  ‘你就是小肚鸡肠!“齐景芳跺着脚嚷道。
  “狠狠地哭吧。这野地里,于的都能冻裂,你再给自己添一脸湿,正好!”谢平看她真哭,心又软了。便想开句玩笑,逗引她。
  “不要你管!”
  “好。不要我管,我走。”
  “走!你说得倒怪轻巧!把人诓这儿了,拍拍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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