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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要求。对平时不甚言语的张爱玲来说,这无异于一次糟糕的讲演,父亲哪里肯听这番训语
,便与后母一起“教导”爱玲。不久,为一生活小事,后母动手打爱玲时爱玲予以防卫,便
遭到了父亲的毒打,并监禁在一间空房里。不仅丧失了自由,连生病也不让请医生。就躺在
冰凉的床上,爱玲望着秋冬淡青的苍天,蓝色的月光,体味出颜色的杀机,时间的苍凉和生
命的暗淡,幻想着许多逃脱的计划,像“基度山伯爵”、“三剑客”那样,像中国旧小说《
九尾龟》里的情节那样,做了种种设想。终于,在快近阴历年的时候,一个隆冬的夜晚,她
逃出了充满腐败气味的旧家庭。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回到父亲家。在母亲家里刻苦读书,预备考伦敦大学。但过往的
萧杀岁月却已像极热的铁烙,印在她早熟的心间,并使她从此珍惜人世间一切可以品尝到的
舒适,并在品尝的同时仍抹不掉心底深处的悲凉。经过努力,考取了伦敦大学(伦敦大学那
时在上海举行招生考试),因为战事,英国没有去成,而改入香港大学。
在香港大学,张爱玲共待了三年。
离开了父亲阴沉的旧宅,离开了母亲有许多清规戒律的洋房,爱玲感到了一种心身自由
的舒畅。尽管复杂的家庭纠纷已使她的人生观蒙上了灰色,但她仍旧在同学中是一个沉默的
女孩。但热爱生命,对世界充满了新奇与兴趣的爱玲却渡过了她生命中生动的一页。
香港是一个商埠,那里集中了殖民文化的浮华与喧嚣。爱玲的同学中,多半来自印度,
马来西亚,英国以及欧亚混血等富足的华侨之女。她的同学中,有极聪明的印度女孩莫黛(
后来成为张爱玲的挚友,张爱玲为她取名炎樱),有马来西亚华侨,在修道院读过半年书的
金桃,会跳美丽平和的马来舞;还有纯洁的香港姑娘月女,每每担忧着被强奸的可能。这里
的生活气氛轻松而又明快,张爱玲与好友炎樱常常沉浸在日常生活里具体的乐趣中,一起看
电影,一起吃冰淇淋,一起去跳舞。张爱玲最初的留学日子里,充分享受着生命的精美。
但这一切,并没有影响张爱玲的志向,张爱玲在沉闷的家庭里曾悟出她的做人之道:“
一个人假如没有什么特长,最好是做得特别,可以引人注意。我认为与其做一个平庸的人过
一辈子清闲生活,终其身,默默无闻,不如做一个特别的人,做点特别的事,大家都晓得有
这么一个人,不管他人是好是坏,但名气总归有了。”在这种人生观的影响下,张爱玲的学
生生活充满了计划。她与炎樱随意任性的性格不同的是,读书十分勤奋,甚至到了发奋的程
度。她天生的聪颖和后天的努力,以及她的早熟及其世故,使她在豆蔻年华便能揣摩每一个
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门功课总是考第一。甚至有一位先生对她说:他教了十几年的书,没
有给过别的学生似张爱玲这样高的分数。张爱玲连得了两个奖学金,不是香港战乱爆发,她
很有希望被送到英国去继续深造。在这样的发奋下,她的英文出奇之好,“好过中文”,她
的姑姑也赞叹她是:
“真本事,随便什么英文书,她能拿起来就看,即使是一本物理或化学。”并非说她看
内容,她是看里面的英文写法。于是她的英文写得流利、自然、生动、活泼。这为她后来回
上海谋生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由于张爱玲的同学中阔人太多,张爱玲更是沉默寡语,冷眼审视。她的社交范围不广,
只是同好友炎樱亲如手足。经炎樱的介绍,她认识了几个人物,其中有一个嫁过几次不同人
种的广东女子麦唐纳太太,这女人后来便成为《连环套》中的主人公霓喜,还有一个本分的
英国教师,罗杰安白登,这便是《沉香屑——第二炉香》中娶了中国女孩的罗杰先生。因为
此时的爱玲纯粹是冷眼旁观,这些人物给了她深刻的印象,他们好像活泼地嵌入了爱玲的脑
海里。
香港大学三年级时,香港战争爆发。对于一帮沉溺于歌舞升平的富家子弟来说,不能够
从更深的一层去理解战争。能够不理会的,一概不理会,在出生入死中只是沉浮于最富色彩
的经验中。张爱玲在对这段经历的回忆时做了一个比喻:
“是像一个人坐在硬板上打瞌盹,虽然不舒服,而且没结没完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
了。”
张爱玲却没有睡着。战争的种种恐怖都清晰地刻在她的脑海里。她经受过家事变迁,人
情冷暖,但枪声炮火给予她的刺激却是空前的。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就躺在自己的身边
,眼前穿梭般来去血肉横飞的人们,耳边是枪鸣炮轰,张爱玲的心收得更紧了,她把自己牢
牢地关紧,处乱世于不惊,居险境于平和,竟在炮火中又重新读了《官场现形记》,仅仅担
心的是能不能够读得完。除此之外,便冷眼观察乱世中的人生,此时的人生如同唐诗所形容
的“凄凄去亲爱,淫淫入烟雾”。许多人耐不住这空虚和绝望,而急急结婚了。张爱玲亲眼
目睹了一对男女在空袭中却要借车子去领结婚证。望着并不十分“善眉善眼”的男人和亦不
超凡出众的新娘,爱玲的思绪总是围绕着“生命到底是什么?”反复思忖着。也许在此时,
她已孕育出几年后震惊文坛的杰作《倾城之恋》。
休战后,张爱玲在“大学堂临时医院”做看护,她自己追忆着自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
没有良心的看护。她对病人的态度冰冷,因为看到生命在他们那里受难。受难的生命在张爱
玲那里从根本上是不容的。她理念中的生命,应该是享用,各种各样的,从颜色到味觉,都
应如此。然而现实中的生命处处是受难,她见过在战争中只剩下饮食男女这两项本能的大学
生,看见了战后人们食欲的变态享受,使香港成为空前的美食城,看见了刚经过战乱就开女
学生玩笑的日文教授,她终于得出结论:“想做什么,立刻去做,都许来不及了。
‘人’是最拿不准的东西。”
这一段香港大学的留学生活和战事,为张爱玲走上文坛准备好了良好的思想基础。这一
期间,她像一株正在吸收养分的青竹,各种各样的养料她皆能消化,以丰富自己不多的阅历
所总结的经验。她总是奇特的,奇特地认为:“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到处会发现珍贵的东西
,使人高兴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从张爱玲以后创作中可以看出,这样的一段生活,
是让她“高兴”了良多时辰的。她不久的文坛盛名,便是从这片“脏”与“乱”中拨节而出
的。
一九四二年,张爱玲从香港回到上海。上海文坛从此捧出了一颗耀眼的新星。
第二章 出手不凡
1
从香港回上海的船上,张爱玲与好友炎樱一起想象着上海的繁华与刺激。上海,这个被
称为“东方冒险家的乐园”,一直给张爱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从前居其间时,她还不
能独立,没有充分的自由去投入,精神的自由和经济的自由。如今,她认为她已有能力,首
先在精神上就能投入进去享用它。她因为喜欢上海而有些迫不急待地欲想拥抱它,她觉得也
唯有在上海,才能恢复她成为特别的人的自信和勇气。
初回上海,张爱玲与她的同母亲一样留过学性情别致的姑姑住在一起,在当时的上海静
安寺路赫德路192号公寓六楼。为谋生,便开始“卖文”生涯。最初卖的是“西文”,给
英文《泰晤士》报写剧评影评,又替德人所办的英文杂志《二十世纪》写文章,写一些关于
《中国的生活与服装》之类的关于传统文化的文章,从这些文章中可以看出张爱玲对传统文
化中的服饰、戏剧、音乐等都有很深的造诣。在此之前,还给《西风》杂志写了一篇征文《
我的天才梦》,得第十三名名誉奖,被人们认为此文是她的处女作,其实在此之前,她已用
多种文体写过文章,只是阅历不深,还没有成气候。但《我的天才梦》恰好成为张爱玲成气
候的预兆,她将自己早熟早慧的苦恼,用精奇而又华美、精练而又繁蔓的笔触娓娓道来,成
为一位天才作家的提前告白。她写道:“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
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退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
梦外,一无所有,七岁时我写了第一篇小说,一个家庭悲剧,八岁那年我尝试过一
篇类似乌托邦的小说,我发现我不会削苹果。经过刻苦的努力我才学会补袜子在一
间屋里住了两年,问我电铃在哪儿,我还茫然。
总而言之,在现实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
略。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噬性
的小烦恼,生命只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生命只是一袭华美的袍,”一个极其
精美的比喻,预示了张爱玲的文坛生命,也将张开她华美的羽翼。
一九四三年初春,一个春寒料峭的下午,张爱玲经亲戚园艺家黄岳渊先生介绍,访问了
刚在上海复刊的《紫罗兰》的主编周瘦鹃先生。周瘦鹃系“礼拜六派”小说的代表作家,写
作之余,酷爱园艺,时常去园艺家黄岳渊的园内游憩,与黄友情甚笃。当张爱玲毕恭毕敬地
交出了她的两部新作中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和《沉香屑——第二炉香》时,周瘦
鹃仅看标题就引出了兴趣,读毕便出声赞叹,声声叫好,一眼瞧出与英国毛姆的小说堪媲美
,并决定两篇皆用。自此时,张爱玲,一个天才的女作家在一九四三年的上海文坛,横空出
世了。
《沉香屑——第一炉香》和《沉香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