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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套》提出了比傅雷远为苛刻的自我批评。其实傅雷的议论,还有个更高的立足点,那
就是以张爱玲之所长,见一般新文学作品之所短,指出“我们的作家一向对技巧抱着鄙夷的
态度。‘五四’以后,消耗了无数的笔墨是关于主义的论战。仿佛一有准确的意识就能立地
成佛似的,区区艺术更不成问题。”一扬一抑,有一段还涉及巴金的作品。我以为未必公允
恰当,利用编辑的权力,把原稿擅自删掉一段,还因此惹恼了傅雷,引起一场小风波。我在
一九七八年写的《怀傅雷》一文中,已经提到这件事,这里不再重复。
唐文标在《张爱玲研究》一书中说到,傅雷的文章一经刊出,《连环套》就被“腰斩”
,此后张爱玲也不再在《万象》出现。他看到了事实,却没有阐明真相。《连环套》的中断
有别的因素,并非这样斩钉截铁。我是当事人,可惜当时的细节已经在记忆中消失,说不清
楚了。但有一点确切无误,我和张爱玲接触不多,但彼此一直怀有友好的感情,不存在任何
芥蒂。有事实为证。
张爱玲把小说《倾城之恋》改编为舞台剧本,又一次承她信赖,要我提意见,其间还有
个反复的修改过程。我没有敷衍塞责,她也并不嫌我信口雌黄。后来剧本在大中剧团上演,
我也曾为之居间奔走。剧团的主持人是周剑云,我介绍张爱玲和他在一家餐厅里见面。那时
张爱玲已经成为上海的新闻人物,自己设计服装,表现出她惊世骇俗的勇气,那天穿的,就
是一袭拟古式齐膝的夹袄,超级的宽身大袖,水红绸子,用特别宽的黑缎镶边,右襟下有一
朵舒蜷的云头——也许是如意。长袍短套,罩在旗袍外面。《流言》里附刊的相片之一,就
是这种款式。相片的题词:“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然
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周剑云战前是明星影片公司三巨头之
一,交际场上见多识广,那天态度也显得有些拘谨,张爱玲显赫的文名和外表,大概给了他
深刻的印象。
这台戏后来在新光大戏院上演了,导演是朱端钧,当年上海的四大导演之一,饰流苏的
罗兰,饰范柳原的舒适,都是名重一时的演员。事后我因此得到张爱玲馈赠的礼物:一段宝
蓝色的绸袍料。我拿来做了皮袍面子,穿在身上很显眼,桑弧见了,用上海话说:“赤刮剌
新的末。”桑弧是影片《不了情》的导演,张爱玲的熟朋友。——但这是后话。
一九四四年六月和一九四五年六月,我两次被日兵沪南宪兵队所捕。第一次幸而没有受
武士道精神文明的洗礼——严刑拷打,却听够了被害者受刑时那种锥心刺骨的号叫声。京剧
《文昭关》里描写伍子胥一夜间须发变白,我此时才有些亲身的体会。宪兵队在贝当路,人
们谈虎色变,讳言其名,称之为“贝公馆”。地点在美国学堂旧址。原来是雪白的建筑,碧
绿的草地,纯洁得像天使;对门是庄严肃穆的国际礼拜堂,紫酱色的斜屋顶,墙上爬满长春
藤;贝当路幽雅安静,是情侣散步的好地方。日本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挑选这么个环境来
开设他们的现世地狱。我被释放时,恰像刚从死亡线上脱险。对那个环境感觉特别灵敏,觉
得人世真是美好。回到家里,又看到张爱玲的留言,知道她在我受难时曾来存问,我立即用
文言复了她一个短笺,寥寥数行,在记忆里是我最好的作品之一。原因是平常写作,很难有
这种激动的心情。这事情过去整四十年了,直到去年,我有机会读到《今生今世》,发现其
中有这样一段:“爱玲与外界少往来,惟一次有个朋友被日本宪兵队逮捕,爱玲因《倾城之
恋》改编舞台剧上演,曾得他奔走,由我陪同去慰问过他家里,随后我还与日本宪兵说了,
要他们可释放则释放。”我这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一回事。一时间我产生了难分难解的复
杂情绪。在此以前,我刚好读过余光中针对胡兰成的人品与文品而发的《山河岁月话渔樵》
。抗日战争是祖国生死存亡的关头。而胡兰成的言行,却达到了颠倒恩仇、混淆是非的极致
,余光中对他严正的抨击,我有深切的共鸣,因为我个人的遭遇就提供了坚实的论据。但是
对张爱玲的好心,我只有加倍的感激。
“出名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
,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传奇》再版序言,一九四四年八月)张爱玲是敏感的,预言
弹指间成为现实。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以后,战火依然弥漫神州大陆,的确是“更大的破坏
”,但破坏不等于毁灭。古老中国和她的儿女,都在经受水深火热的考验。——张爱玲也在
经受考验,内外交困的精神综合症,感情上的悲剧,创作繁荣陡地萎缩,大片的空白忽然出
现,就像放电影断了片。
一九四九年,在张爱玲看来,对她无疑是灾难。但事实不像她设想的那么坏,抗战胜利
初期对她喧闹一时的指责早已沉静。天翻地覆的大变革吸引着亿万人的注意——没有什么比
这更大的事了。一九五○年,上海召开第一次文学艺术界代表大会,张爱玲应邀出席。季节
是夏天,会场在一个电影院里,记不清是不是有冷气,她坐在后排,旗袍外面罩了件网眼的
白绒线衫,使人想起她引用过的苏东坡词句,“高处不胜寒”。那时大陆最时髦的装束。是
男女一律的蓝布和灰布中山装,后来因此在西方博得“蓝蚂蚁”的徽号。张爱玲的打扮,尽
管由绚烂归于平淡,比较之下,还显得很突出。(我也不敢想张爱玲会穿中山装,穿上了又
是什么样子。)任何事情都有复杂性,不像一般观念所理解的那么简单。老作家夏衍是张爱
玲的读者之一,抗战结束,夏衍从重庆回到上海,就听说沦陷期间出了个张爱玲,读了她的
作品;一九四九年后,他正好是上海文艺界的第一号人物。这就是张爱玲出现在文代会上的
来龙去脉。夏衍从不讳言自己爱才,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成立,夏衍亲自兼任所长,我被委
任为他的副手。他告诉我,要邀请张爱玲当编剧,但眼前还有人反对,只好稍待一时。我来
不及把消息透露给张爱玲,就听说她去了香港。
夏衍一片惋惜之情,却不置一词。后来夏衍调到文化部当了副部长,我还在上海书店的
书库里,购了《传奇》和《流言》,寄到北京去送给他。
生活是个谜,自己切身的事,尚且包藏着许多秘密和未知数,何况是身外冷暖,背后文
章;加上彩凤折翼,灵犀失明,大陆长时期与世隔绝,被海外视为“铁幕”,彼此缺少了解
,也就无怪其然了。
人没有未卜先知的本能,哪怕是一点一滴的经验,常要用痛苦作代价,这就是悲剧和喜
剧的成因。时间蚕食生命,对老人来说,已经到了酒阑灯奥的当口;但是,感谢上帝,我们
也因此能够看得宽一些,懂得多一些了。——真要明白,当然不见得,老糊涂多的是。专门
研究张爱玲的唐文标教授,说:
“张爱玲写作在一个不幸的时代,她不能为同时代的中国人所认识,可说是阴差阳错,
也许亦是她自己所决定的。”这话说得好,但也还可以推敲,因为同实际有距离,原因也是
由于隔膜。我倒是想起了《倾城之恋》里的一段话:“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
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
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
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如果不嫌拟于不伦,只要把其中的“香港”改为
“上海”,“流苏”改为“张爱玲”,我看简直是天造地设。中国新文学运动从来就和政治
浪潮配合在一起,因果难分。五四时代的文学革命——反帝反封建;三十年代的革命文学—
—阶级斗争;抗战时期——同仇故忾,抗日救亡,理所当然是主流。除此之外,就都看作是
离谱,旁门左道,既为正统所不容,也引不起读者的注意。这是一种不无缺陷的好传统,好
处是与祖国命运息息相关、随着时代亦步亦趋,如影随形;短处是无形中大大减削了文学领
地,譬如建筑,只有堂皇的厅堂楼阁,没有回廊别院,池台竞胜,曲径通幽。我扳着指头算
来算去,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上海沦陷,才给了她机会。日本侵
略者和汪精卫政权把新文学传统一刀切断了,只要不反对他们,有点文学艺术粉饰太平,求
之不得,给他们什么,当然是毫不计较的。天高皇帝远,这就给张爱玲提供了大显身手的舞
台。抗战胜利以后,兵荒马乱,剑拔弩张,文学本身已经成为可有可无,更没有曹七巧、流
苏一流人物的立足之地了。张爱玲的文学生涯,辉煌鼎盛的时期只有两年(一九四三年——
九四五年)是命中注定,千载一时,“过了这村,没有那店。”幸与不幸,难说得很。
张爱玲不见于目前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毫不足怪,国内卓有成就的作家,文学史家视而
不见的,比比皆是。这绝不等于“不能为同时代的中国人所认识”,已经有足够的事实说明
。往深处看,远处看,历史是公平的。张爱玲在文学上的功过得失,是客观存在;认识不认
识,承认不承认,是时间问题。等待不是现代人的性格,但我们如果有信心,就应该有耐性
。
今年一月,我在香港,以鬯依俪赏饭,座上有梅子、黄继持、郑树森,茶余酒后,谈到
了张爱玲。我说她离开大陆,是很自然的事。既然感到格格不入,不合则去,正是各行其是
,各得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