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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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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四周的实际情形与理想相差太远了,羞愤之下,她们排斥女性化的一切,恨不得将女
人的根性斩尽杀绝。
  因此初兴的旗袍是严冷方正的,具有清教徒的风格。
  政治上,对内对外陆续发生的不幸事件使民众灰了心。青年人的理想总有支持不了的一
天。时装开始紧缩。喇叭管袖子收小了。一九三○年,袖长及肘,衣领又高了起来。往年的
元宝领的优点在它的适宜的角度,斜斜地切过两腮,不是瓜子脸也变了瓜子脸,这一次的高
领却是圆筒式的,紧抵着下颔,肌肉尚未松弛的姑娘们也生了双下巴。这种衣领根本不可恕
。可是它象征了十年前那种理智化的淫逸的空气——直挺挺的衣领远远隔开了女神似的头与
下面的丰柔肉身。这儿有讽刺、有绝望后的狂笑。
  当时欧美流行着的双排钮扣的军人式的外套正和中国人凄厉的心情一拍即合。然而恪守
中庸之道的中国女人在那雄赳赳的大衣底下穿着拂地的丝绒长袍,袍叉开到大腿上,露出同
样质料的长裤子,裤脚上闪着银色花边。衣服的主人翁也是这样的奇异的配搭,表面上无不
激烈地唱高调,骨子里还是唯物主义者。
  近年来最重要的变化是衣袖的废除。(那似乎是极其艰难危险的工作,小心翼翼地,费
了二十年的工夫方才完全剪去。)
  同时衣领矮了,袍身短了,装饰性质的镶滚也免了,改用盘花钮扣来代替,不久连钮扣
也被捐弃了,改用揿钮。总之,这笔账完全是减法——所有的点缀品,无论有用没用,一概
剔去。剩下的只有一件紧身背心,露出颈项,两臂与小腿。
  现在要紧的是人,旗袍的作用不外乎烘云托月忠实地将人体轮廓曲曲勾出。革命前的装
束却反之,人属次要,单只注重诗意的线条,于是女人的体格公式化,不脱衣服不知道她与
她有什么不同。
  我们的时装不是一种有计划有组织的实业,不比在巴黎,几个规模宏大的时装公司如L
elong’s,Schiaparelli’s,垄断一切,影响及整个白种人的世界。
我们的裁缝却是没主张的。公众的幻想往往不谋而合,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洪流。裁缝只有
追随的份儿。因为这缘故,中国的时装更可以作民意的代表。
  究竟谁是时装的首创者,很难证明,因为中国人素不尊重版权,而且作者也不甚介意,
既然抄袭是最隆重的赞美。最近入时的半长不短的袖子,又称“四分之三袖”,上海人便说
是香港发起的,而香港人又说是由上海传来的,互相推诿,不敢负责。
  一双袖子翩翩归来,预兆形式主义的复兴。最新的发展是向传统的一方面走,细节虽不
能恢复,轮廓却可尽量引用,用得活泛,一样能够适应现代环境的需要。旗袍的大襟采取围
裙式,就是个好例子,很有点“三日入厨下”的风情,耐人寻味。
  男装的近代史较为平淡。只有一个极短的时期,民国四年至八九年,男人的衣服也讲究
花哨,滚上多道的如意头,而且男女的衣料可以通用,然而生当其时的人都认为是天下大乱
的怪现状之一。目前中国人的西装,固然是谨严而黯淡,遵守西洋绅士的成规,即是中装也
长年地在灰色,咖啡色,深青里面打滚,质地与图案也极单调。男子的生活比女子自由得多
,然而单凭这一件不自由,我就不愿意做一个男子。
  衣服似乎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刘备说过这样的话:“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可是
如果女人能够做到“丈夫如衣服”的地步,就很不容易。有个西方作家(是萧伯纳么?)曾
经抱怨过,多数女人选择丈夫远不及选择帽子一般的聚精会神,慎重考虑。再没有心肝的女
子说起她“去年那件织锦缎夹袍”的时候,也是一往情深的。
  直到十八世纪为止,中外的男子尚有穿红着绿的权利。男子服色的限制是现代文明的特
征。不论这在心理上有没有不健康的影响,至少这是不必要的压抑。文明社会的集团生活里
,必要的压抑有许多种,似乎小节上应当放纵些,作为补偿。有这么一种议论,说男性如果
对于衣着感到兴趣些,也许他们会安份一点,不至于千方百计争取社会的注意与赞美,为了
造就一己的声望,不惜祸国殃民。若说只消将男人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天下就太平了,那当
然是笑话。大红蟒衣里面戴着绣花肚兜的官员,照样会淆乱朝纲。但是预言家威尔斯的合理
化的乌托邦里面的男女公民一律穿着最鲜艳的薄膜质的衣裤,斗篷,这倒也值得做我们参考
的资料。
  因为习惯上的关系,男子打扮得略略不中程式,的确看着不顺眼,中装加大衣,就是一
个例子,不如另加上一件棉袍或皮袍来得妥当,便臃肿些也不妨。有一次我在电车上看见一
个年青人,也许是学生,也许是店伙,用米色绿方格的兔子呢制了太紧的袍,脚上穿着女式
红绿条纹短袜,嘴里衔着别致的描花假象牙烟斗,烟斗里并没有烟。他吮了一会,拿下来把
它一截截拆开了,又装上去,再送到嘴里去吮,面上颇有得色。乍看觉得可笑,然而为什么
不呢,如果他喜欢?
  秋凉的薄暮,小菜场上收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青白色的芦粟的皮与渣。一个小孩骑了
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
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
公寓生活记趣
  读到“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两句词,公寓房子上层的居民多
半要感到毛骨悚然。屋子越高越冷。自从煤贵了之后,热水汀早成了纯粹的装饰品。构成浴
室的图案美,热水龙头上的H字样自然是不可少的一部份;实际上呢,如果你放冷水而开错
了热水龙头,立刻便有一种空洞而凄怆的轰隆轰隆之声从九泉之下发出来,那是公寓里特别
复杂,特别多心的热水管系统在那里发脾气了。即使你不去太岁头上动土,那雷神也随时地
要显灵。无缘无故,只听见不怀好意的“嗡”拉长了半晌之后接着“訇訇”两声,活像
飞机在顶上盘旋了一会,掷了两枚炸弹。在战时香港吓细了胆子的我,初回上海的时候,每
每为之魂飞魄散。若是当初它认真工作的时候,艰辛地将热水运到六层楼上来,便是咕噜两
声,也还情有可原。现在可是雷声大,雨点小,难得滴下两滴生锈的黄浆然而也说不得
了,失业的人向来是肝火旺的。
  梅雨时节,高房子因为压力过重,地基陷落的缘故,门前积水最深。街道上完全干了,
我们还得花钱雇黄包车渡过那白茫茫的护城河。雨下得太大的时候。屋子里便闹了水灾。
  我们轮流抢救,把旧毛巾,麻袋,褥单堵住了窗户缝;障碍物湿濡了,绞干,换上,污
水折在脸盆里,脸盆里的水倒在抽水马桶里。忙了两昼夜,手心磨去了一层皮,墙根还是汪
着水,糊墙的花纸还是染了斑斑点点的水痕与霉迹子。
  风如果不朝这边吹的话,高楼上的雨倒是可爱的。有一天,下了一黄昏的雨,出去的时
候忘了关窗户,回来一开门,一房的风声雨味。放眼望出去,是碧蓝的潇潇的夜,远处略有
淡灯摇曳,多数的人家还没点灯。
  常常觉得不可解,街道上的喧哗,六楼上听得分外清楚,仿佛就在耳根底下,正如一个
人年纪越高,距离童年渐渐远了,小时的琐屑的回忆反而渐渐亲切明晰起来。
  我喜欢听市声。比我较有诗意的人在枕上听松涛,听海啸,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声才睡得
着觉的。在香港山上,只有冬季里,北风彻夜吹着常青树,还有一点电车的韵味。长年住在
闹市里的人大约非得出了城之后才知道他离不了一些什么。城里人的思想,背景是条纹布的
幔子,淡淡的白条子便是行驰着的电车——平行的,匀净的,声响的河流,汩汩流入下意识
里去。
  我们的公寓邻近电车厂,可是我始终没弄清楚电车是几点钟回家。“电车回家”这句子
仿佛不很合适——大家公认电车为没有灵魂的机械,而“回家”两个字有着无数的情感洋溢
的联系。但是你没看见过电车进厂的特殊情形罢?一辆衔接一辆,像排了队的小孩,嘈杂,
叫嚣,愉快地打着哑嗓子的铃:“克林,克赖,克赖,克赖!”吵闹之中又带着一点由疲乏
而生的驯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着母亲来刷洗他们。车里灯点得雪亮。专做下班的售票员
的生意的小贩们曼声兜售着面包。有时候,电车全进了厂了,单剩下一辆,神秘地,像被遗
弃了似的,停在街心。从上面望下去,只见它在半夜的月光中袒露着白肚皮。
  这里的小贩所卖的吃食没有多少典雅的名色。我们也从来没有缒下篮子去买过东西。(
想起“侬本痴情”里的顾兰君了。她用丝袜结了绳子,缚住了纸盒,吊下窗去买汤面。袜子
如果不破,也不是丝袜了!在节省物资的现在,这是使人心惊肉跳的奢侈。)也许我们也该
试着吊下篮子去。无论如何,听见门口卖臭豆腐干的过来了,便抓起一只碗来,蹬蹬奔下六
层楼梯,跟踪前往,在远远的一条街上访到了臭豆腐干担子的下落,买到了之后,再乘电梯
上来,似乎总有点可笑。
  我们的开电梯的是个人物,知书达理,有涵养,对于公寓里每一家的起居他都是一本清
账。他不赞成他儿子去做电车售票员——嫌那职业不很上等。再热的天,任凭人家将铃揿得
震天响,他也得在汗衫背心上加上一件熨得溜平的纺绸小褂,方肯出现。他拒绝替不修边幅
的客人开电梯。他的思想也许缙绅气太重,然而他究竟是个有思想的人。可是他离了自己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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