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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脑子里一闪的时候最清楚,要找它的来龙去脉,就连一个短短的思想过程都难。记下来
的不是大纲就是已经重新组织过。一连串半形成的思想是最飘忽的东西,跟不上,抓不住,
要想模仿乔伊斯的神来之笔,往往套用些心理分析的皮毛。这并不是低估西方文艺,不过举
出写内心容易犯的毛病。
奥斯卡·路易斯声明他这书是科学,不是艺术。书中的含蓄也许只是存真的结果。前两
本更简朴,这一本大概怕味道出不来,特加一个新形式,在自序中说明添雇一个墨西哥下层
阶级女助手,分访母女子媳,消磨一整天,有时候还留宿,事后记下一切,用第三人称,像
普通小说体裁,详细描写地段房屋,人物也大都有简单的描写。几篇自述中间夹这么一章,
等于预先布置舞台。
第一章,萝莎去探望福南妲,小女儿克茹丝初出场:“克茹丝十八岁,皮肤黑,大约只
有四嫡九导高。她一只腿短些,所以瘸得很厉害。脊骨歪斜,使她撅着屁股,双肩向后别着
,非常不雅观。”她给母亲送一串螃蟹来:
“‘有个人在那儿兜来兜去卖,他让我买便宜了,’克茹丝说。‘他大概是喜欢我,反
正他也就剩这几只了。’”
谈了一会,她说她要去推销奖券:“不过我要先去打扮打扮。卖东西给男人就得这样。
他们买东西就是为了好对你看。”
她家里人都没答这碴。不久她销完了回来了,已经换过衣服,穿着粉红连衫裙,领口挖
得极低,鞋也换了粉红夹绿两色凉鞋。“她虽然身体畸形,看着很美丽。”这是萝莎的意见
,说明克茹丝并不完全是自以为美。萝莎从来不下评语,这也许是唯一的一次,因为实在必
需,不说是真不知道。意在言外的,是这时候刚发现她肉感。丰艳的少女的肢体长在她身上
,不是没有吸引力,难免带着一种异样的感觉。克茹丝的遭遇当然与这有关。
至于为什么不直说,一来与萝莎的身分不合,她对这家人家始终像熟人一样,虽然冷眼
旁观,与书中人自述的距离并不大。在这里,含蓄的效果最能表现日常生活的一种浑浑噩噩
,许多怪人怪事或惨状都“习惯成自然”,出之于家常的口吻,所以读者没有牛鬼蛇神“游
贫民窟”(slumming)的感觉。
但是含蓄最大的功能是让读者自己下结论,像密点印象派图画,整幅只用红蓝黄三原色
密点,留给观者的眼睛去拌和,特别鲜亮有光彩。这一派有一幅法国名画题作《赛船》,画
二男一女,世纪末装束,在花棚下午餐,背景中河上有人划小船竞渡,每次看见总觉得画上
是昨天的事,其实也并没有类似的回忆。此外这一派无论画的房屋街道,都有“当前”(i
mmediacy)的感觉。我想除了因为颜色是现拌的,特别新鲜,还有我们自己眼睛刚
做了这搅拌的工作,所以产生一种错觉,恍惚是刚发生的事。看书也是一样,自己体会出来
的书中情事格外生动,没有古今中外的间隔。
《拉维达》等几本书在美国读者众多,也未见得会看夹缝文章,不过一个笼统的印象,
也就可以觉得是多方面的人生,有些地方影影绰绰,参差掩映有致。也许解释也是多余的,
我是因为中国小说过去有含蓄的传统,想不到反而在西方“非文艺”的书上找到。我想那是
因为这些独白都是天籁,而中国小说的技术接近自然。
太久没有发表东西,感到隔膜,所以通篇解释来解释去,罗唆到极点。以前写的东西至
今还有时候看见书报上提起,实在自己觉得惭愧,即使有机会道谢,也都无话可说,只好在
这里附笔致意。
(一九七六年)
谈看书后记
上次谈看书,提到《叛舰喋血记》,稿子寄出不久就看见新出的一部画册式的大书《布
莱船长与克利斯青先生》,李察浩(Hough)著,刊有其他著作名单,看来似乎对英国
海军史特别有研究。自序里面说写这本书,得到当今皇夫爱丁堡公爵的帮助。叛舰逃往辟坎
岛,这小岛现代也还是在轮船航线外,无法去,他是坐女皇的游艇去的。前记美国名小说家
密契纳与夏威夷大学戴教授合著一文,替船长翻案,这本书又替大副翻案。这些书我明知陈
谷子烂芝麻,“只可自怡悦”,但是不能不再补写一篇,不然冤枉了好人。
原来这辟坎岛土地肥沃,四季如春,位置在热带边缘上,因此没有热带岛屿恼人的雨季
。以前住过土人,又弃之而去,大概是嫌小,感到窒息,没有社交生活。西方有个海船发现
这小岛,找不到港口,没有登陆。克利斯青看到这段记载,正合条件,地势高,港口少,容
易扼守,树木浓密,有掩蔽。而且妙在经纬度算错了几度,更难找。到了那里,白浪滔天,
无法登岸,四周一圈珊瑚礁,铁环也似围定。只有一处悬崖下有三丈来长一块沙滩,必须瞄
准了它,从一个弯弯扭扭的珊瑚礁缺口进去,把船像只箭直射进去,确是金城汤池。
他起先选中土排岛,也是为了地形,只有一个港口,他看定一块地方建筑堡垒,架上船
上的炮,可以抗拒追捕英舰,一方面仍旧遥奉英王乔治三世,取名乔治堡,算是英殖民地。
先到塔喜堤去采办牲畜,也是预备多带土人去帮同镇压当地土著,但是只有寥寥几个男
子肯去,女人更不踊跃。二十几个叛党中只有四个比较爱情专一,各有一个塔喜堤女人自视
为他们的妻子,包括绮萨贝拉。除了这四个自动跟去,又临时用计骗了七个,带去仍旧不敷
分配。没有女人的水手要求准许他们强抢土排岛妇女,克利斯青不允,一定要用和平的手段
。他们不服,开会让他们民主自决,六个人要回塔喜堤。
他保证送他们去,说:“我只要求把船给我,让我独自去找个荒岛栖身,因为我不能回
英国去受刑,给家里人丢脸。”同伙唯一的士官爱德华杨发言:“我们再也不会离开你的,
克利斯青先生!”有人附和,一共八个人仍旧跟他。
为了缺少女人而散伙,女人仍旧成问题。把解散的人员送到塔喜堤,顺便邀请了二十几
个土著上船饮宴,有男有女。
克利斯青乘夜割断铁锚绳索,张帆出海,次晨还推说是访问岛上另一边。近午渐渐起疑
,发急起来,有一个年青的女人竟奋身一跃,跳下楼船,向遥远的珊瑚礁游去,别人都没这
胆量,望洋兴叹。一共十八个女人,六个男人,内中有两个土排岛人,因为与白人关系太密
切,白人走了惧祸,不得已跟了来。但是有六个女人年纪太大,下午路过一个岛上来了只小
船,就交给他们带了去,剩下的女人都十分羡慕。
船上第一桩大事是配封,先尽白人选择,原有配偶的四人中,只有水手亚当斯把他的简
妮让给美国籍水手马丁,自己另挑了一个。九个白人一夫一妻,六个土人只有一个有女人,
两个土排岛人共一个妻子,其余三人共一个。他们风俗向来浪漫惯了的,但因此倒也相安无
事。
船过拉罗唐珈岛,这岛屿未经发现,地图上没有,但是人口稠密,不合条件。克利斯青
也没敢停留太久,怕这些女人逃走。到了辟坎岛,水手琨托提前放火烧船,损失了许多宝贵
的木材不及拆卸,也是怕她们乘船逃走。她们看见烧了海船,返乡无望,都大放悲声,连烧
一天一夜,也哭了一天一夜。
海上行舟必须有船主,有纪律,否则危险。一上了岸,情形不同了,克利斯青非常识相
,也不揽权。公议把耕地分成九份,白人每人一份,六个土人是公用的奴仆。家家丰收,鱼
又多,又有带来的猪羊,大桶好酒,只有一宗不足,这岛像海外三神山一样,海拔过高,空
气稀薄,虽然还不至于影响着人类的生殖力,母鸡不下蛋。有一天铁匠威廉斯的妻子爬山上
树收集鸟蛋,失足跌死,他非常伤恸。
爱德华杨与克利斯青的友谊渐趋慢性死亡,原因是克利斯青叛变是听了杨的话,后来越
懊悔,越是怪杨,而他从一开头起就已经懊悔了。在辟坎岛上,他的权力渐渐消失,常常一
个人到崖顶一个山洞里坐着,遥望海面,也不知道是想家,还是掺望军舰。其实他们在土排
岛已经差点被擒——走之前一个月,有个英国船夜间路过,看见岛上灯火,如果是白天,一
定会看见邦梯号停泊在那里。那时候布莱也早已抵达东南亚报案。他上山总带着枪,也许是
打算死守他这“鹰巢”,那山洞确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是他到哪里都带着枪,似乎有
一种预感。
叛变前夕他本来预备乘小筏子潜逃,没走成。黎明四点钟,另一士官司徒华来叫他换班
,劝他不要逃走,简直等于自杀——有鲨鱼,而且土人势必欺他一个人。又说士兵对船长非
常不满,全靠他在中间调停,“你一走了,这班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克利斯青到甲板上值班,刚巧专拍船长马屁的两个士官海籁、黑吴误点未到。杨来了,
也劝他逃走太危险,船上群情愤激,什么都干得出,“你不信,试试他们的心。现在正是时
候,都睡着,连海籁、黑吴都不在。你对你班上的人一个个去说,我们人手够了,把船拿下
来。你不犯着去白冒险送命,叫布莱跟他的秘书还有海籁、黑吴这四个人去坐救生艇,也还
比你的小筏子安全。”说罢又下去了。
克利斯青听他这两个朋友分别劝他的话,竟不谋而合,其实司徒华的话并没有反意,但
是他一夜失眠之后,脑海如沸,也不及细辨滋味。四点半,他终于决定了,用小刀割断一根
测量海底深度的绳子,绳端系着铅块,下水会直沉下去。他拴在自己颈项上,铅块藏在衬衫
里,准备事不成就跳海。
五点钟,他去跟琨托与马丁说,这两人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