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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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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审这件案子,结果只绞死三名水手,白颜等三人判了死刑后获赦。
  十八世纪末,英国海军陆续出了好几次叛变,都比邦梯案理由充足,最后一次在伦敦首
善之区,闹得很大。但是镇压下来之后,都被忘怀了,惟有太平洋心这只小型海船上的风波
,举世闻名,历久不衰,却是为何?未必又是克利斯青家族宣传之力。我觉得主要的原因似
乎是:只有这一次叛变是成功的。不能低估了美满的结局的力量。主犯几乎全部逍遥法外,
享受南海风光,有情人都成眷属,而且又是不流血的革命,兵不血刃,大快人心。出事在西
历一七八九年,同年法国大革命,从某些方面说来,甚至于都没有它影响大。狄更斯的《双
城记》可以代表当时一般人对法国革命的感觉,同情而又恐怖憎恶,不像邦梯案是反抗上司
,改革陋规,普通人都有切身之感。在社会上,人生许多小角落里,到处都有这样的暴君。
  布莱除了航海的本领确是个人才,也跟克利斯青一样都是常人,也是他成为一个象征之
后,才“天下之恶皆归之”。
  邦梯事件后二十年,显然已成定论。船名成了他的绰号:“邦梯·布莱”。但是官运亨
通,出事后回国立即不次擢迁——军事法庭上法官认为有逼反嫌疑,责备了他几句,那是没
有的事,影片代观众平愤的——此后一帆风顺,对拿破仑作战,又立下军功。生平下属四次
叛变,连邦梯出事后归途中的一次小造反算在内。最大的一次叛乱,是他晚年在澳洲做新南
威尔斯州长,当地有个约翰·麦卡塞,现代澳洲教科书上都称他为伟大的开荒畜牧家,奠定
澳洲羊毛的基础,但是同时也是地方上一霸,勾结驻军通同作弊,与州长斗法,手下的人散
布传单骂“邦梯·布莱”:“难道新南威尔斯无人,就没有个克利斯青,容州长专制?”
  布莱无子,有六个女儿,那次带了个爱女与生病的女婿,到悉尼上任。现在的大都市悉
尼,那时候只是个小小英属地,罪犯流放所。布莱的掌珠不但是第一夫人,而且是时装领袖
,每次有船到,她母亲从伦敦寄衣服给她。一次寄来巴黎流行的透明轻纱长袍,黏在身上。
——法国大革命后开始时行希腊风的长衣,常用稀薄的白布缝制,取其轻软,而又朴素平民
化,质地渐趋半透明。那时候不像近代透明镂空衣料例必衬里子,或穿衬裙,连最近几年前
美国兴透明衬衫,里面不穿什么,废除乳罩,也还大都有两只口袋,遮盖则个。拿破仑的波
兰情妇瓦露丝卡伯爵夫人有张画像,穿着白色细褶薄纱衬衫,双乳全部看得十分清楚。拿翁
倒后,时装发展下去,逐渐成为通身玻璃人儿,布莱这位姑奶奶顾虑到这是个小地方,怕穿
不出去,里面衬了一条长灯笼裤,星期日穿着去做礼拜,正挽着父亲手臂步入教堂,驻军兵
士用肘弯互相抵着,唤起彼此注意,先是嗤笑,然后笑出声来。她红着脸跑出教堂,差点晕
倒。布莱大怒,没有当场发作,但是从此与驻军嫌隙更深。不久,他下令禁止军官专利卖酒
剥削犯人,掀起轩然大波,酿成所谓“甜酒之乱”(TheRumRebellion),
部下公然拘捕州长,布莱躲在床下,给搜了出来,禁闭一两年之久,英国派了新州长来,方
始恢复自由,乘船回国。
  诺朵夫书上末了也附带写“甜酒之乱”,但是重心放在白颜二十年后重访塔喜堤,发现
爱妻已死,见到女儿抱着小外孙女,因为太激动,怕“受不了”,没有相认。这书用第一人
称,从白颜的观点出发,一来是为了迁就材料,关于他的资料较多,而且他纯粹是冤狱,又
是个模范青年。侧重在他身上,也是为了争取最广大的读者群。无如白颜这人物,固然没有
人非议,对他的兴趣也不大。书到尾声,唯一兴趣所在是邦梯号的下落。
  白颜出狱后,曾经猜测克利斯青一定去了拉罗唐珈,是他早先错过了的,一个未经白人
发现的岛。“过了十八年,我才知道我这意见错到什么地步。”就这么一句,捺下不提了。
  读者只知道未去拉罗唐珈,是去了哪里,下文也始终没有交代,根本没再提起过。所以
越看到后来越觉得奇怪,憋闷得厉害,避重就轻,一味搪塞,非常使人不满。
  这本书虽然是三十年代的,我也是近年来看了第二部影片之后才有这耐性看它。报刊上
看到的关于邦梯号的文字,都没提到发现辟坎岛的经过。在我印象中,一直以为克利斯青这
班人在当时是不知所终,发现辟坎岛的时候,岛上有他们的后裔,想必他们都已终天年。最
后看见密契纳这一篇,才知道早在出事后廿年左右——就在白颜访旧塔喜堤的次年——英舰
已经发现辟坎岛,八个叛党只剩下一个老人,痛哭流涕“讲述这块荒凉的大石头上凶杀的故
事”,讲大家都憎恨克利斯青残酷,“不顾人权”,正是他指控布莱的罪名。绮萨贝拉在岛
上给他生了个儿子,取名“星期四·十月”,那是模仿《鲁滨逊漂流记》里面鲁滨逊星期五
遇见一个土人,就给他取名“星期五”。孩子显然是在叛变后五个多月诞生。次年十月底,
产子一年后,绮萨贝拉生病死了。他要另找个女人,强占一个跟去的土人的妻子,被那土人
开枪打死。
  叛舰的故事可以说是跟我一块长大的,尽管对它并不注意。看到上面这一段,有石破天
惊之感。其实也是缩小的天地中的英雄末路。辟坎岛孤悬在东太平洋东部,距离最近的岛也
有数百英里之遥,较近复活节岛与南美洲。复活节岛气候很凉,海风特大,树木稀少,又缺
淡水,多数农植物都不能种,许多鱼也没有,不是腴美的热带岛屿,但是岛上两族长期展开
剧烈的争夺战。叛舰初到辟坎岛,发现土人留下的房屋,与复活节岛式的大石像,大概是复
活节岛人逃避来的。
  有一尊断头的石像,显然有追兵打到这里来。但是结果辟坎岛并没有人要,可见还不及
复活节岛,真是一块荒凉的大石头,一定连跟来的塔喜堤人都过不惯。也不怪克利斯青一直
想回国自首。
  他在土排岛与大家一同做苦工,但是也可能日子一久,少爷脾气发作,变得与布莱一样
招恨,那也是历史循环,常有的事。主要还是环境关系,生活极度艰苦沉闷,一天到晚老是
这几个人,容易发生磨擦。也许大家心里懊悔不该逞一时之快,铸成大错,彼此怨怼,互相
厌恨,不然他死后为什么统统自相残杀,只剩一个老头子?
  老人二十年后见到本国的船只,像得救一样,但是不免畏罪,为自己开脱,反正骂党魁
总没错。——书上没说他回国怎样处分,想必没有依例正法。——当然,岛上还有土人在,
不是完全死无对证。所说的克利斯青的死因大概大致属实,不过岛上的女人风流,也许那有
夫之妇是自愿跟他,不是强占。在缺少女人的情形下,当然也一样严重。总计他起事后只活
了不到两年,也并没过到一天伊甸园的生活。
  老人的供词并非官方秘密文件,但是近代关于邦梯案的文字全都不约而同绝口不提,因
为传说已经形成,克利斯青成为偶像,所以代为隐讳——白兰度这张影片用老人作结,但是
只说叛党自相残杀净尽,片中的克利斯青早已救火捐躯——只有密契纳这一篇是替船长翻案
,才不讳言大副死得不名誉。诺朵夫书上如果有,也就不会是三十年代的畅销书,那时候的
标准更清教徒式。但是书上白颜自云十八年后发现叛舰不是逃到拉罗唐珈,而下文不再提起
这件事,这章法实在特别,史无前例。看来原文书末一定有那么一段,写白颜听到发现辟坎
岛的消息,得知诸人下场,也许含糊地只说已死。
  出版公司编辑认为削弱这本书的力量,影响销路,要改又实在难处理,索性给删掉了,
给读者留下一个好结局的幻象,因为大多数人都知道辟坎岛上有克利斯青一干人的子孙。
  在我觉得邦梯案添上这么个不像样的尾巴,人物与故事才完整。由一个“男童故事”突
然增加深度,又有人生的讽刺,使人低徊不尽。当然,它天生是个男童故事,拖上个现实的
尾巴反而不合格,势必失去它的读者大众。好在我容易对付,看那短短一段故事也就满足了

  郁达夫常用一个新名词:“三底门答尔”(sentimental),一般译为“感
伤的”,不知道是否来自日文,我觉得不妥,太像“伤感的”,分不清楚。“温情”也不够
概括。英文字典上又一解是“优雅的情感”,也就是冠冕堂皇、得体的情感。另一个解释是
“感情丰富到令人作呕的程度”。近代沿用的习惯上似乎侧重这两个定义,含有一种暗示,
这情感是文化的产物,不一定由衷,又往往加以夸张强调。不怪郁达夫只好音译,就连原文
也难下定义,因为它是西方科学进步以来,抱着怀疑一切的治学精神,逐渐提高自觉性的结
果。
  自从郁达夫用过这名词,到现在总有四十年了,还是相当陌生,似乎没有吸收,不接受
。原因我想是中国人与文化背景的融洽,也许较任何别的民族为甚,所以个人常被文化图案
所掩,“应当的”色彩太重。反映在文艺上,往往道德观念太突出,一切情感顺理成章,沿
着现成的沟渠流去,不触及人性深处不可测的地方。现实生活里其实很少黑白分明,但也不
一定是灰色,大都是椒盐式,好的文艺里,是非黑白不是没有,而是包含在整个的效果内,
不可分的。读者的感受中就有判断。题材也有是很普通的事,而能道人所未道,看了使人想
着:“是这样的。”再不然是很少见的事,而使人看过之后会悄然说:“是有这样的。”我
觉得文艺沟通心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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