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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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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蓝布罩袍——她是从什么地方嫁到这村庄里来的呢?简直不能想象!——她欠起身子,亲
热而又大方地和许多男人打招呼,跟着她的儿女称呼他们“林伯伯!”“三新哥!”笑吟吟
赶着他们说玩笑话。那些人无不停下来和她说笑一番,叫她“水根嫂”。男男女女都好得非
凡。每人都是几何学上的一个“点”——只有地位,没有长度,宽度与厚度。整个的集会全
是一点一点,虚线构成的图画;而我,虽然也和别人一样地在厚棉袍外面罩着蓝布长衫,却
是没有地位,只有长度、阔度与厚度的一大块,所以我非常窘,一路跌跌冲冲,踉踉呛呛地
走了出去。
  (一九四七年四月)
有几句话同读者说
  我自己从来没想到需要辩白,但最近一年来常常被人议论到,似乎被列为文化汉奸之一
,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所写的文章从来没有涉及政治,也没有拿过任何津贴。想想看我
惟一的嫌疑要末就是所谓“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第三届曾经叫我参加,报上登出的名单内有
我;虽然我写了辞函去,(那封信我还记得,因为很短,仅只是:“承聘为第三届大东亚文
学者大会代表,谨辞。张爱玲谨上。”)报上仍旧没有把名字去掉。
  至于还有许多无稽的谩骂,甚而涉及我的私生活,可以辩驳之点本来非常多。而且即使
有这种事实,也还牵涉不到我是否有汉奸嫌疑的问题;何况私人的事本来用不着向大众剖白
,除了对自己家的家长之外仿佛我没有解释的义务。所以一直缄默着。同时我也实在不愿意
耗费时间与精神去打笔墨官司,徒然搅乱心思,耽误了正当的工作,但一直这样沉默着,始
终没有阐明我的地位,给社会上一个错误的印象,我也觉得是对不起关心我的前途的人。所
以在小说集重印的时候写了这样一段作为序。反正只要读者知道了就是了。
  《传奇》里面新收去的五篇,《留情》,《鸿鸾禧》,《红玫瑰与白玫瑰》,《等》,
《桂花蒸 阿小悲秋》,初发表的时候有许多草率的地方,实在对读者感到抱歉,这次付印
之前大部分都经过增删。还有两篇改也无从改起的,只好不要了。
  我不会做诗的,去年冬天却做了两首,自己很喜欢,又怕人家看了说:“不知所云”;
原想解释一下,写到后来也成了一篇独立的散文。现在我把这篇《中国的日夜》放在这里当
作跋,虽然它也并不能够代表这里许多故事的共同的背景,但作为一个传奇末了的“余韵”
,似乎还适当。
  封面是请炎樱设计的。借用了晚清的一张时装仕女图,画着个女人幽幽地在那里弄骨牌
,旁边坐着奶妈,抱着孩子,仿佛是晚饭后家常的一幕。可是栏杆外,很突兀地,有个比例
不对的人形,像鬼魂出现似的,那是现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里窥视。如果这画面有使人
感到不安的地方,那也正是我希望造成的气氛。
  (一九四七年)
《太太万岁》题记
  《太太万岁》是关于一个普通人的太太。上海的弄堂里,一幢房子里就可以有好几个她。
  她的气息是我们最熟悉的,如同楼下人家炊烟的气味,淡淡的,午梦一般的,微微有一
点窒息;从窗子里一阵阵地透进来,随即有炒菜下锅的沙沙的清而急的流水似的声音。主妇
自己大概并不动手做饭,但有时候娘姨忙不过来,她也会坐在客堂里的圆匾面前摘菜或剥辣
椒。翠绿的灯笼椒,一切两半,成为耳朵的式样,然后掏出每一瓣里面的籽与丝丝缕缕的棉
花,耐心地,仿佛在给无数的小孩挖耳朵。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然而她还得是一个安于寂
寞的人。没有可交谈的人,而她也不见得有什么好朋友。她的顾忌太多了,对人难得有一句
真心话。不大出去,但是出去的时候也很像样;穿上“雨衣肩胛”的春大衣,手挽玻璃皮包
,粉白脂红地笑着,替丈夫吹嘘,替娘家撑场面,替不及格的小孩子遮盖
  她的生活情形有一种不幸的趋势,使人变成狭窄,小气,庸俗,以致于社会上一般人提
起“太太”两个字往往都带着点嘲笑的意味。现代中国对于太太们似乎没有多少期望,除贞
操外也很少要求。而有许多不称职的太太也就安然度过一生。那些尽责的太太呢,如同这出
戏里的陈思珍,在一个半大不小的家庭里周旋着,处处委屈自己,顾全大局,虽然也煞费苦
心,但和旧时代的贤妻良母那种惨酷的牺牲精神比较起来,就成了小巫见大巫了。陈思珍毕
竟不是《列女传》上的人物。她比她们少一些圣贤气,英雄气,因此看上去要平易近人得多
。然而实在是更不近人情的。没有环境的压力,凭什么她要这样克己呢?这种心理似乎很费
解。如果她有任何伟大之点,我想这伟大倒在于她的行为都是自动的,我们不能把她算作一
个制度下的牺牲者。
  中国女人向来是一结婚立刻由少女变为中年人,跳掉了少妇这一阶段。陈思珍就已经有
中年人的气质了。她最后得到了快乐的结局也并不怎么快乐;所谓“哀乐中年”,大概那意
思就是他们的欢乐里面永远夹杂着一丝辛酸,他们的悲哀也不是完全没有安慰的。我非常喜
欢“浮世的悲哀”这几个字,但如果是“浮世的悲欢”,那比“浮世的悲哀”其实更可悲,
因而有一种苍茫变幻的感觉。
  陈思珍用她的处世的技巧使她四周的人们的生活圆滑化,使生命的逝去悄无声息,她运
用那些手腕,心机,是否必需的!!她这种做人的态度是否无可疵议呢?这当然还是个问题
。在《太太万岁》里,我并没有把陈思珍这个人加以肯定或袒护之意,我只是提出有她这样
的一个人就是了。
  像思珍这样的女人,会嫁给一个没出息的丈夫,本来也是意中事。她丈夫总是郁郁地感
到怀才不遇,一旦时来运来,马上桃花运也来了。当初原来是他太太造成他发财的机会的,
他知道之后,自尊心被伤害了,反倒向她大发脾气——这也都是人之常情。观众里面阅历多
一些的人,也许不会过份谴责他的罢?
  对于观众的心理,说老实话,到现在我还是一点把握都没有,虽然一直在那里探索着。
偶然有些发现,也是使人的心情更为惨淡的发现。然而文艺可以有少数人的文艺,电影
这样东西可是不能给二三知己互相传观的。就连在试片室里看,空气都和在戏院里看不同,
因为没有广大的观众。有一次我在街上看见三个十四五岁的孩子,马路英雄型的,他们勾肩
搭背走着,说:“去看电影去。”我想着:“啊,是观众吗?”顿时生出几分敬意,同时好
像他们陡然离我远了一大截子,我望着他们的后影,很觉得惆怅。
  中国观众最难应付的一点并不是低级趣味或是理解力差,而是他们太习惯于传奇。不幸
,《太太万岁》里的太太没有一个曲折离奇可歌可泣的身世。她的事迹平淡得像木头的心里
涟漪的花纹。无论怎样想方设法给添出戏来,恐怕也仍旧难于弥补这缺陷,在观众的眼光中
。但我总觉得,冀图用技巧来代替传奇,逐渐冲淡观众对于传奇戏的无魇的欲望,这一点苦
心,应当可以被谅解的罢?
  JohnGassner批评“OurTown”那出戏,说它“将人性加以肯定——
一种简单的人性,只求安静地完成它的生命与恋爱与死亡的循环。”《太太万岁》的题材也
属于这一类。戏的进行也应当像日光的移动,镑镑地从房间的这一个角落,照到那一个角落
,简直看不见它动,却又是倏忽的。梅特林克一度提倡过的“静的戏剧”,几乎使戏剧与图
画的领域交叠,其实还是在银幕上最有实现的可能。然而我们现在暂时对于这些只能止于向
往。例如《太太万岁》就必须弄上许多情节,把几个演员忙得团团转。严格地说来,这本来
是不足为训的。
  然而,正因为如此,我倒觉得它更是中国的。我喜欢它像我喜欢街头卖的鞋样,白纸剪
出的镂空花样,托在玫瑰红的纸上,那些浅显的图案。
  出现在《太太万岁》的一些人物,他们所经历的都是些注定了要被遗忘的泪与笑,连自
己都要忘怀的。这悠悠的生之负荷,大家分担着,只这一点,就应当使人与人之间感到亲切
的罢?“死亡使一切人都平等”,但是为什么要等到死呢?
  生命本身不也使一切人都平等么?人之一生,所经过的事真正使他们惊心动魄的,不都
是差不多的几件事么?为什么偏要那样地重视死亡呢?难道就因为死亡比较具有传奇性——
而生活却显得琐碎,平凡?
  我这样想着,仿佛忽然有了什么重大的发现似的,于高兴之外又有种凄然的感觉,当时
也就知道,一离开那黄昏的阳台我就再也说不明白的。阳台上撑出的半截绿竹帘子,一夏天
晒下来,已经和秋草一样的黄了。我在阳台上篦头,也像落叶似地掉头发,一阵阵掉下来,
在手臂上披披拂拂,如同夜雨。远远近近有许多汽车喇叭仓皇地叫着;逐渐暗下来的天,四
面展开如同烟霞万顷的湖面。对过一幢房子最下层有一个窗洞里冒出一缕淡白的炊烟,非常
犹疑地上升,仿佛不大知道天在何方。露水下来了,头发湿了就更涩,越篦越篦不通。赤着
脚踝,风吹上来寒飕飕的,我后来就进去了。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三日)
  《张爱玲短篇小说集》自序我写的《传奇》与《流言》两种集子,曾经有人在香港印过
,那是盗印的。此外我也还见到两本小说,作者的名字和我完全相同,看着觉得很诧异。其
实说来惭愧,我写的东西实在是很少。《传奇》出版后,在一九四七年又添上几篇新的,把
我所有的短篇小说都收在里面,成为《传奇增订本》。
  这次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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