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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里卖掉过许多珠宝,只有一块淡红的披霞,还留到现在,因为欠好的缘故。战前拿
去估价,店里出她十块钱,她没有卖。每隔些时,她总把它拿出来看看,这里比比,那里比
比,总想把它派点用场,结果又还是收了起来。青绿丝线穿着的一块宝石,冻疮肿到一个程
度就有那样的淡紫红的半透明。襟上挂着做个装饰品吧,衬着什么底子都不好看。放在同样
的颜色上,倒是不错,可是看不见,等于没有了。放在白的上,那比较出色了,可是白的也
显得脏相了。还是放在黑缎子上面顶相宜——可是为那黑色衣服的本身着想,不放,又还要
更好些。
除非把它悬空宕着,做个扇坠什么的。然而它只有一面是光滑的,反面就不中看;上头
的一个洞,位置又不对,在宝石的正中。
姑姑叹了口气,说:“看着这块披霞,使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
(一九四五年五月)
中国的日夜
去年秋冬之交我天天去买菜。有两趟买菜回来竟做出一首诗,使我自己非常诧异而且快
乐。一次是看见路上洋梧桐的落叶,极慢极慢地掉下一片来,那姿势从容得奇怪。我立定了
看它,然而等不及它到地我就又往前走了,免得老站在那里像是发呆。走走又回头去看了个
究竟。以后就写了这
个:——
落叶的爱
慢慢的,它经过风,
经过淡青的天,
经过天的刀光,
黄灰楼房的尘梦。
下来到半路上,
看得出它是要,
去吻它的影子。
地上它的影子,
迎上来迎上来,
又像是往斜里飘。
叶子尽着慢着,
装出中年的漠然,
但是,一到地,
金焦的手掌
小心覆着个小黑影,
如同捉蟋蟀——
“唔,在这儿了!”
秋阳里的,
水门汀地上,
静静睡在一起,
它和它的爱。
又一次我到小菜场去,已经是冬天了。太阳煌煌的,然而空气里有一种清湿的气味,如
同晾在竹竿上成阵的衣裳。地下摇摇摆摆走着的两个小孩子,棉袍的花色相仿,一个像碎切
腌菜,一个像酱菜,各人都是胸前自小而大一片深暗的油渍,像关公颔下盛胡须的锦囊。又
有个抱在手里的小孩,穿着桃红假哔叽的棉袍,那珍贵的颜色在一冬日积月累的黑腻污秽里
真是双手捧出来的,看了叫人心痛,穿脏了也还是污泥里的莲花。至于蓝布的蓝,那是中国
的“国色”。不过街上一般人穿的蓝布衫大都经过补缀,深深浅浅,都是像雨洗出来的,青
翠醒目。我们中国本来是补钉的国家,连天都是女娲补过的。
一个卖桔子的把担子歇在马路边上,抱着胳膊闲看景致,扁圆脸上的大眼睛黑白分明。
但是,忽然——我已经走过他面前了,忽然他把脸一扬,绽开极大的嘴,朝天唱将起来:
“一百只洋买两只!一百只洋两只买咧!伙颐!一百只洋贱末贱咧!”这歌声我在楼上
常常听见的,但还是吓了一跳,不大能够相信就是从他嘴里出来的,因为声音极大,而前一
秒钟他还是在那里静静眺望着一切的。现在他仰着头,面如满月,笑嘻嘻张开大口吆喝着,
完全像Sapa-jou漫画里的中国人。
外国人画出的中国人总是乐天的,狡猾可爱的苦哈哈,使人乐于给他骗两个钱去的。那
种愉快的空气想起来真叫人伤心。
有个道士沿街化缘,穿一件黄黄的黑布道袍,头顶心梳的一个灰扑扑的小髻,很像摩登
女人的两个小鬈叠在一起。黄脸上的细眼睛与头发同时一把拉了上去,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的脸相。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但是因为营养不足,身材又高又瘦,永远是十七八岁抽长条
子的模样。他斜斜握着一个竹筒,“托——托——”敲着,也是一种钟摆,可是计算的是另
一种时间,仿佛荒山古庙里的一寸寸斜阳。时间与空间一样,也有它的值钱地段,也有大片
的荒芜。不要说“寸金难买”了,多少人想为一口苦饭卖掉一生的光阴还没人要。
(连来生也肯卖——那是子孙后裔的前途。)这道士现在带着他们一钱不值的过剩的时
间,来到这高速度的大城市里。周围许多缤纷的广告牌,店铺,汽车喇叭嘟嘟响;他是古时
候传奇故事里那个做黄粱梦的人,不过他单只睡了一觉起来了,并没有做那么个梦——更有
一种惘然。那道士走到一个五金店门前倒身下拜,当然人家没有钱给他,他也目中无人
似的,茫茫地磕了个头就算了。自爬起来,“托——托——”
敲着,过渡到隔壁的烟纸店门首,复又“跪倒在地埃尘”,歪垂着一颗头,动作是黑色
的淤流,像一朵黑菊花徐徐开了。看着他,好像这个世界的尘埃真是越积越深了,非但灰了
心,无论什么东西都是一捏就粉粉碎,成了灰。我很觉得震动,再一想,老这么跟在他后面
看着,或者要来向我捐钱了——这才三脚两步走开了。
从菜场回来的一个女佣,菜蓝里一团银白的粉丝,像个蓬头老妇人的髻。又有个女人很
满意地端端正正捧着个朱漆盘子,里面矗立着一堆寿面,巧妙地有层次地摺叠悬挂;顶上的
一提子面用个桃红小纸条一束,如同小女孩头上扎的红线把根。淡米色的头发披垂下来,一
茎一茎粗得像个蛇。
又有个小女孩拎着个有盖的锅走过,那锅两边两只绊子里穿进一根蓝布条,便于提携。
很宽的一条二蓝布带子,看着有点脏相,可是更觉得这个锅是同她有切身关系的,“心连手
,手连心”。
肉店里学徒的一双手已经冻得非常大了,橐橐拿刀剁着肉,猛一看就像在那里剁着红肿
的手指。柜台外面来了个女人,是个衰年的娼妓罢,现在是老鸨,或是合伙做生意的娘姨。
头发依旧烫得蓬蓬松松掳向耳后,脸上有眉目姣好的遗迹,现在也不疤不麻,不知怎么有点
凸凹不平,犹犹疑疑的。
她口镶金牙,黑绸皮袍卷起了袖口,袖口的羊皮因为旧的缘故,一丝一丝胶为一瓣一瓣
,纷披着如同白色的螃蟹菊。她要买半斤肉,学徒忙着切他的肉丝,也不知他是没听见还是
不答理。她脸上现出不确定的笑容,在门外立了一会,翘起两只手,显排她袖口的羊皮,指
头上两只金戒指,指甲上斑驳的红蔻丹。
肉店里老板娘坐在八仙桌旁边,向一个乡下上来的亲戚宣讲小姑的劣迹。她两手抄在口
袋里,太紧的棉袍与蓝布罩袍把她像五花大绑似地绑了起来;她挣扎着,头往前伸,瞪着一
双麻黄眼睛,但是在本埠新闻里她还可以是个“略具姿首”的少妇。“噢!阿哥格就是伊个
!阿哥屋里就是伊屋里——从前格能讲末哉、现在算啥?”她那口气不是控诉也不是指斥,
她眼睛里也并没有那亲戚,只是仇深似海;如同面前展开了一个大海似的,她眼睛里是那样
的茫茫的无望。一次一次她提高了喉咙,发声喊,都仿佛是向海里吐口痰,明知无济于事。
那亲戚衔着旱烟管,穿短打,一只脚踏在长板凳上;他也这样劝她:“格仔闲话倒也覅去老
讲伊老”然而她紧接着还是恨一声:“噢!侬阿哥囤两块肉皮侬也搭伊去卖卖脱!”
她把下巴举起来向墙上一指;板壁高处,钉着几枚钉,现在只有件蓝布围裙挂在那里。
再过去一家店面,无线电里娓娓唱着申曲,也是同样地入情入理有来有去的家常是非。
先是个女人在那里发言,然后一个男子高亢流利地接口唱出这一串:“想我年纪大来岁数增
,三长两短命归阴,抱头送终有啥人?”我真喜欢听,耳朵如鱼得水,在那音乐里栩栩游着
。街道转了个弯,突然荒凉起来。迎面一带红墙,红砖上漆出来栳栳大的四个蓝团白字,是
一个小学校。校园里高高生长着许多萧条的白色大树;背后的莹白的天,将微欹的树干映成
了淡绿的。申曲还在那里唱着,可是词句再也听不清了。我想起在一个唱本上看到的开篇:
“谯楼初鼓定天下——隐隐谯楼二鼓敲谯楼三鼓更凄凉”第一句口气很大,我非常
喜欢那壮丽的景象,汉唐一路传下来的中国,万家灯火,在更鼓声中渐渐静了下来。
我拿着个网袋,里面瓶瓶罐罐,两只洋磁盖碗里的豆腐与甜面酱都不能够让它倾侧,一
大棵黄芽菜又得侧着点,不给它压碎了底下的鸡蛋;扶着挽着,吃力得很。冬天的阳光虽然
微弱,正当午时,而且我路走得多,晒得久了,日光像个黄蜂在头上嗡嗡转,营营扰扰的,
竟使人痒刺刺地出了汗。
我真快乐我是走在中国的太阳底下。我也喜欢觉得手与脚都是年青有气力的。而这一切
都是连在一起的,不知为什么。快乐的时候,无线电的声音,街上的颜色,仿佛我也都有份
;即使忧愁沉淀下去也是中国的泥沙。总之,到底是中国。
回家来,来不及地把菜蔬往厨房里一堆,就坐在书桌前。
我从来没有这么快地写出东西来过,所以简直心惊胆战。涂
改之后成为这样:——
中国的日夜
走在我自己的国土。
乱纷纷都是自己人,
补了又补,连了又连的,
补钉的彩云的人民。
我的人民,
我的青春,
我真高兴晒着太阳去买回来沉重累赘的一日三餐。
谯楼初鼓定天下,
安民心,
嘈嘈的烦冤的人声下沉。
沉到底。
中国,到底。
(一九四七年)
华 丽 缘
——这题目译成白话是“一个行头考究的爱情故事”
正月里乡下照例要做戏。这两天大家见面的招呼一律都由“饭吃了没有?”变成了“看
戏文去啊?”闵少奶奶陪了我去,路上有个老妇人在渡头洗菜,闵少奶奶笑吟吟地大声问她
:“十六婆婆,看戏文去啊?”我立刻担忧起来,怕她回答不出,因为她那样子不像是花得
起娱乐费的。她穿着蓝一块白一块的百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