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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他急急忙忙直奔我们的公寓,慰问老婆孩子,倒是感动人的。我把这个告诉苏青,她
也说:“是的”稍稍沉默了一下。逃难起来,她是只有她保护人,没有人保护她的,所
以她近来特别地胆小,多幻想,一个惯坏了的小女孩在梦魇的黑暗里。她忽然地会说:
“如果炸弹把我的眼睛炸坏了,以后写稿子还得嘴里念出来叫别人记,那多要命呢——
”,这不像她平常的为人。心境好一点的话,不论在什么样的患难中,她还是有一种生之烂
漫。多遇见患难,于她只有好处;多一点枝枝节节,就多开一点花。
本来我想写一篇文章关于几个古美人,总是写不好。里面提到杨贵妃。杨贵妃一直到她
死,三十八岁的时候,唐明皇的爱她,没有一点倦意。我想她决不是单靠着口才和一点狡智
,也不是因为她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个具有肉体美的女人。还是因为她的为人的亲热,热
闹。有了钱就有热闹,这是很普遍的一个错误的观念。帝王家的富贵,天宝年间的灯节,火
树银花,唐明皇与妃嫔坐在楼上像神仙,百姓人山人海在楼下参拜;皇亲国戚攒珠嵌宝的车
子,路人向里窥探了一下,身上沾的香气经月不散;生活在那样迷离恍惚的戏台上的辉煌里
,越是需要一个着实的亲人。所以唐明皇喜欢杨贵妃,因为她于他是一个妻而不是“臣妾”
。我们看杨妃梅妃争宠的经过,杨妃几次和皇帝吵翻了,被逐,回到娘家去,简直是“本埠
新闻”里的故事,与历代宫闱的阴谋,诡秘森惨的,大不相同。也就是这种地方,使他们亲
近人生,使我们千载之下还能够亲近他们。
杨贵妃的热闹,我想是像一种陶瓷的汤壶,温润如玉的在脚头,里面的水渐渐冷去的时
候,令人感到温柔的惆怅。苏青却是个红泥小火炉,有它自己独立的火,看得见红焰的光,
听得见哗栗剥落的爆炸,可是比较难伺候,添煤添柴,烟气呛人。我又想起胡金人的一幅画
,画着个老女仆,伸手向火。
惨淡的隆冬的色调,灰褐。她弯腰坐着,庞大的人把小小的火炉四面八方包围起来,围
裙底下,她身上各处都发出凄凄的冷气,就像要把火炉吹灭了。由此我想到苏青。整个的社
会到苏青那里去取暖,拥上前来,扑出一阵阵的冷风——真是寒冷的天气呀,从来,从来没
有这么冷过!
所以我同苏青谈话,到后来常常有点恋恋不舍的。为什么这样,以前我一直不明白。她
可是要抱怨:“你是一句爽气话也没有的!甚至于我说出话来你都不一定立刻听得懂。”那
一半是因为方言的关系,但我也实在是迟钝。我抱歉地笑着说:“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有什
么办法呢?可是你知道,只要有多一点的时间,随便你说什么我都能够懂的。”她说:“是
的。我知道你能够完全懂得的。不过,女朋友至多只能够懂得,要是男朋友才能够安慰
。”她这一类的隽语,向来是听上去有点过份,可笑,仔细想起来却是结实的真实。
常常她有精彩的议论,我就说:“你为什么不把这个写下来呢?”她却睁大了眼睛,很
诧异似地,把脸色正了一正,说:
“这个怎么可以写呢?”然而她过后也许想着,张爱玲说可以写,大约不至于触犯了非
礼勿视的人们,因为,隔不了多少天,这一节意见还是在她的文章里出现了。这我觉得很荣
幸。
她看到这篇文章,指出几节来说:“这句话说得有道理。”
我笑起来了:“是你自己说的呀——当然你觉得有道理了!”关于进取心,她说:“是
的,总觉得要向上,向上,虽然很朦胧,究竟怎样是向上,自己也不大知道。你想,将
来到底是不是要有一个理想的国家呢?”我说:“我想是有的。可是最快也要许多年。即使
我们看得见的话,也享受不到了,是下一代的世界了。”她叹息,说:“那有什么好呢?到
那时候已经老了。在太平的世界里,我们变得寄人篱下了吗?”
她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黄昏的阳台上,骤然看到远处的一个高楼,边缘上阿着一大块
胭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升起来了。我想着
:“这是乱世。”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是层峦叠嶂。我想到许多人
的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身世之感”普通总是自伤、自怜的意
思罢,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广大的解释的。将来的平安,来到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
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平安。然而我把这些话来对苏青说,我可以想象到她的玩世的,世故
的眼睛微笑望着我,一面听,一面想:“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大概是艺术吧?”一看
见她那样的眼色,我就说不下去,笑了。
(一九四五年四月)
姑姑语录
我姑姑说话有一种清平的机智见识,我告诉她有点像周作人他们的。她照例说她不懂得
这些,也不感到兴趣——因为她不喜欢文人,所以处处需要撇清。可是有一次她也这样说了
:“我简直一天到晚的发出冲淡之气来!”
有一天夜里非常的寒冷。急急地要往床里钻的时候,她说:“视睡如归。”写下来可以
成为一首小诗:“冬之夜,视睡如归。”
洗头发,那一次不知怎么的头发很脏很脏了,水墨黑。她说:“好像头发掉色似的。”
她有过一个年老唠叨的朋友,现在不大来往了。她说:
“生命太短了,费那么些时间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是太可惜——可是,和她在一起,又使
人觉得生命太长了。”
起初我当做她是说:因为厌烦的缘故,仿佛时间过得奇慢。后来发现她是另外一个意思
:一个人老了,可以变得那么的龙钟糊涂,看了那样子,不由得觉得生命太长了。
她读了苏青和我对谈的记录,(一切书报杂志,都要我押着她看的。她一来就声称“看
不进去”我的小说,因为亲戚份上,她倒是很忠实地篇篇过目,虽然嫌它太不愉快。原稿她
绝对拒绝看,清样还可以将就。)关于职业妇女她也有许来意见。她觉得一般人都把职业妇
女分开作为一种特别的类型,其实不必。职业上的成败,全看一个人的为人态度,与家庭生
活里没有什么不同。普通的妇女职业,都不是什么专门技术的性质,不过是在写字间里做人
罢了。在家里有本领的,如同王熙凤,出来了一定是个了不起的经理人才。将来她也许要写
本书关于女人就职的秘诀,譬如说开始的时候应当怎样地“有冲头”,对于自己怎样地“隐
恶扬善”然而后来又说:“不用劝我写了,我做文人是不行的。在公事房里专管打电报
,养成了一种电报作风,只会一味的省字,拿起稿费来太不上算了!”
她找起事来,挑剔得非常厉害,因为“如果是个男人,必须养家活口的,有时候就没有
选择的余地,怎么苦也得干,说起来是他的责任,还有个名目。像我这样没有家累的,做着
个不称心的事,愁眉苦脸赚了钱来,愁眉苦脸活下去,却是为什么呢?”
从前有一个时期她在无线电台上报告新闻,诵读社论,每天工作半小时。她感慨地说:
“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可以拿好几万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说着有意思的话,却拿
不到一个钱。”
她批评一个胆小的人吃吃艾艾的演说:“人家唾珠咳玉,他是珠玉卡住了喉咙了。”
“爱德华七世路”(爱多亚路)我弄错了当做是“爱德华八世路”,她说:“爱德华八
世还没有来得及成马路呢。”
她对于我们张家的人没有多少好感——对我比较好些,但也是因为我自动地粘附上来,
拿我无可奈何的缘故。就这样她也常常抱怨:“和你住在一起,使人变得非常唠叨(因为需
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为对方太低能)。”
有一次她说到我弟弟很可怜地站在她眼前:“一双大眼睛吧达吧达望着我。”“吧达吧
达”四个字用得真是好,表现一个无告的男孩子沉重而潮湿地目夹着眼。
她说她自己:“我是文武双全,文能够写信,武能够纳鞋底。”我在香港读书的时候顶
喜欢收到她的信,淑女化的蓝色字细细写在极薄的粉红拷贝纸上,(是她办公室里省下来的
,用过的部分裁了去,所以一页页大小不等,读起来淅沥沙辣作脆响。)信里有一种无聊的
情趣,总像是春夏的晴天。语气很平淡,可是用上许多惊叹号,几乎全用惊叹号来做标点,
十年前是有那么一派的时髦文章的吧?还有,她老是写着“狠好”,“狠高兴”,我同她辩
驳过,她不承认她这里应当用“很”字。后来我问她:“那么,‘凶狠’的‘狠’字,姑姑
怎么写呢?”她也写作“狠”。我说:“那么那一个‘很’字要它做什么呢?姑姑不能否认
,是有这么一个字的。”她想想,也有理。我又说:“现在没有人写‘狠好’了。一这样写
,马上把自己归入了周瘦鹃他们那一代。”她果然从此改了。
她今年过了年之后,运气一直不怎么好。越是诸事不顺心,反倒胖了起来。她写信给一
个朋友说:“近来就是闷吃闷睡闷长。好容易决定做条裤子,前天裁了一只腿,昨天又
裁了一只腿,今天早上缝了一条缝,现在想去缝第二条缝。
这条裤子总有成功的一日吧?”
去年她生过病,病后久久没有复元。她带一点嘲笑,说道:“又是这样的恹恹的天气,
又这样的虚弱,一个人整个地像一首词了!”
她手里卖掉过许多珠宝,只有一块淡红的披霞,还留到现在,因为欠好的缘故。战前拿
去估价,店里出她十块钱,她没有卖。每隔些时,她总把它拿出来看看,这里比比,那里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