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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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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次他送样子来,獏黛恰巧也在,(她本姓莫,新改了这个“獏”字,“獏”是日本
传说里的一种兽,吃梦为生的。)
  看了很失望,说:“这样像个假人似的,给人非常恶劣的印象,还是不要的好。”可是
制版费是预先付的,我总想再试一试。
  我说:“比上趟好多了,一比就知道。好多了不过就是两边脸深淡不均,还有,朱
先生,这边的下嘴唇不知为什么缺掉一块?”朱先生细看清样,用食指摩了一摩,道:“不
是的——这里溅了点迹子,他们拿白粉一擦,擦得没有了。”“那么,眉毛眼睛上也叫他们
擦点白粉罢,可以模糊一点,因为还是太浓呀!”他笑了起来:“不行的,白粉是一吹
就吹掉了的。”我说:“那么,就再印一次罢。朱先生真对不起,大约你从来没遇过像我这
样疙瘩的主顾。上回有一次我的照片也印得很坏,这次本来想绝对不要了,因为听说你们比
别人特别地好呀——不然我也不印了!”朱先生攒眉道:“本来我们是极顶真的,现在没有
法子,各色材料都缺货,光靠人工是不行的。”我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相信你们
决不会印不好的,只要朱先生多同他们嘀咕两句。”朱先生踌躇道:
  “要是从前,多做两个木板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一两块钱的事,现在的损失就大了,不
过我们总要想法子使你满意。”我说:“真对不起,只好拉个下趟的交情罢,将来我也
许还要印书呢。”——可是无论如何不印照片了。
  朱先生走了之后我忽然觉得有诉苦的需要,就想着要写这么一篇,可是今天我到印刷所
去,看见散乱的蓝色照片一张张晾在木架上,虽然又有新的不对的地方,到底好些了,多了
点人气;再看一架架的机器上卷着的大幅的纸,印着我的文章,成块,不由得觉得温暖亲热
,仿佛这里可以住家似的,想起在香港之战里,没有被褥,晚上盖着报纸,垫着大本的画报
的情形;但是美国的《生活》杂志,摸上去又冷又滑,总像是人家的书。
  今天在印刷所的那灰色的大房间里,立在凸凹不平搭着小木桥的水泥地上,听见印刷工
人说:“哪!都在印着你的书,替你赶着呢。”我笑起来了,说:“是的吗?真开心!”突
然觉得他们都是自家人,我凭空给他们添出许多麻烦来,也是该当的事。电没有了,要用脚
踏,一个职员说:“印这样一张图你知道要踏多少踏?”我说:“多少?”他说:“十二次
。”其实就是几百次我也不以为奇,但还是说:“真的?”叹咤了一番。
  《流言》里那张大一点的照片,是今年夏天拍的。獏黛在旁边导演,说:“现在要一张
有维多利亚时代的空气的,头发当中挑,蓬蓬地披下来,露出肩膀,但还是很守旧的,不要
笑,要笑笑在眼睛里。”她又同摄影师商酌:“太多的骨头?”
  我说:“不要紧,至少是我的。”拍出来,与她所计划的很不同,因为不会做媚眼,眼
睛里倒有点自负,负气的样子。獏黛在极热的一个下午骑脚踏车到很远的照相馆里拿了放大
的照片送到我家来,说:“吻我,快,还不谢谢我!哪,现在你可以整天整夜吻着你自
己了。——没看见过爱玲这样自私的人!”
  那天晚上防空,我站在阳台上,听见呛呛打锣,远远的一路敲过来,又敲到远处去了。
屋顶的露台上,防空人员向七层楼下街上的同事大声叫喊,底下也往上传话,我认得那是附
近一家小型百货公司的学徒的喉咙,都是半大的孩子,碰到这种时候总是非常高兴,有机会
发号施令,公事公办,脸上有一种惨淡动人的恳挚,很像官现代的官。防空在这一点上
无论如何是可爱的,给了学徒他们名正言顺的课外活动。我想到中古时代的欧洲人,常常一
窝蜂捕捉女巫,把形迹可疑的老妇人抓到了,在她骑扫帚上天之前把她架起火来烧死。后来
不大相信这些事了,也还喜欢捉,因为这是民间唯一的冬季运动,一村庄的人举着火把,雪
地里,闹闹嚷嚷,非常快活。楼顶上年轻的防空员长呼传话之后,又听见他们吐痰说笑
,登高乘凉,渐渐没有声音,想必是走了。四下里低低的大城市黑沉沉地像古战场的埋伏。
我立在阳台上,在黯蓝的月光里看那张照片,照片里的笑,似乎有藐视的意味——因为太感
到兴趣的缘故,仿佛只有兴趣没有感情了,然而那注视里还是有对这世界的难言的恋慕。
  有个摄影家给我拍了好几张照,内中有一张他最满意,因为光线柔和,朦胧的面目,沉
重的丝绒衣褶,有古典画像的感觉。我自己倒是更为喜欢其余的几张。獏黛也说这一张像个
修道院的女孩子,驯良可是没脑子,而且才十二岁。放大了更加觉得,那谦虚是空虚,看久
了使人吃力。獏黛说:“让我在上面涂点颜色罢,虽然那摄影家知道了要生气,也顾不得这
些了。”她用大笔浓浓蘸了正黄色画背景,因为照片不吸墨,结果像一重重的金沙披下来了
。头发与衣服都用暗青来涂没了,单剩下一张脸,还是照片的本质,斜里望过去,脸是发光
的,浮在纸面上。十九世纪有一种 Pre-Raphaclites画派,追溯到拉斐尔
之前的宗教画,作风写实,可是画中人尽管长裙贴地,总有一种奇异的往上浮的感觉。这错
觉是怎样造成的,是他们独得之秘。这一流的画虽然评价不高,还是有它狭窄的趣味的。獏
黛把那张照片嵌在墙上门进去的一个壁龛里,下角兜了一幅黄绸子,黄里泛竹青。两边两盏
电灯,因为防空的缘故,花蕊形的玻璃罩上抹了密密的黑黑条子;一开灯,就像办丧事,当
中是遗像,使我立刻想趴下磕头。獏黛也认为不行,撤去黄绸子,另外找出我那把一扇就掉
毛的象牙骨摺扇,湖色的羽毛上现出两小枝粉红的花,不多的几片绿叶。古代的早晨我觉得
就是这样的,红杏枝头笼晓月,湖绿的天,淡白的大半个月亮,桃红的花,小圆瓣个个分明
。把扇子倒挂在照片上端,温柔的湖色翅膀,古东方的早晨的荫翼。现在是很安好了。
  我在一个卖糖果发夹的小摊子上买了两串亮蓝珠子,不过是极脆极薄的玻璃壳,粗得很
,两头有大洞。两串绞在一起,葡萄似的,放在一张垂着眼睛思想着的照片的前面,反映到
玻璃框子里,一球蓝珠子在头发里隐隐放光。有这样美丽的思想就好了。常常脑子里空无所
有,就这样祈祷着。
  (一九四五年二月)
双  声
  獏梦①与张爱玲一同去买鞋。两人在一起,不论出发去做什么事,结局总是吃。
  “吃什么呢?”獏梦照例要问。
  张爱玲每次都要想一想,想到后来还是和上次相同的回答:“软的,容易消化的,奶油
的。”
  在咖啡馆里,每人一块奶油蛋糕,另外要一份奶油;一杯热巧格力加奶油,另外再要一
份奶油。虽然是各自出钱,仍旧非常热心地互相劝诱:“不要再添点什么吗?真的一点都吃
不下了吗?”主人让客人的口吻。
  张爱玲说:“刚吃好,出去一吹风要受凉的,多坐一会好①我替她取名“炎樱”她不甚
喜欢,恢复了原来的姓名“莫黛”,“莫”是她姓的译音,“黛”是皮肤黑,然后她自己从
阿部教授那里,发现日本古传说里有一种吃梦的兽叫做“獏”就改“莫”为“獏”,“獏”
可以代表她的为人,而且云黛高耸,本来也像个有角的小兽。“獏黛”读起来不大好听,有
点像“麻袋”,有一次在电话上又被人听错了当作“毛头”,所以又改为“嫫梦”。这一次
又有点像“獏姆”。可是我不预备告诉她了。
  么?”坐定了,长篇大论说起话来;话题逐渐严肃起来的时候,她又说:“你知道,我
们这个很像一个座谈会了。”
  起初獏梦说到圣诞节的一个跳舞会:“他们玩一种游戏,叫做:‘向最智慧的鞠躬,向
最美丽的下跪,向你最爱的接吻。’”
  “哦。许多人向你下跪吗?”
  獏梦在微明的红灯里笑了,解释似地说:“那天我穿了黑的衣裳,把中国小孩旧式的围
嘴子改了个领圈——你看见过的那围嘴子,金线托出了一连串的粉红蟠桃。那天我实在是很
好看。”
  “唔。也有人说你是他最爱的吗?”
  “有的。大家乱吻一阵,也不知是谁吻谁,真是傻。我很讨厌这游戏,但是如果你一个
人不加入,更显得傻。我这人顶随和。我一个朋友不是这样说的吗:‘现在你反对共产主义
,将来万一共产了,你会变成最活动的党员,就因为你绝对不能做个局外人。’——看你背
后有什么。”
  “噢,棕榈树,”张爱玲回头一看,盆栽的小棕树手爪样的叶子正罩在她头上,她不感
兴趣地拨了拨它,“我一点也不觉得我是坐在树底下。”咖啡馆的空气很菲薄,苹果绿的墙
,粉荷色的小灯,冷清清没有几个人。“他们都是吻在嘴上的么,还是脸上?”
  “当然在嘴上,他们只有吻在嘴上才叫吻。”
  “光是嘴唇碰着的,银幕上的吻么?”
  “不是的。”
  “哦。”
  “真讨厌,我只有一种兽类的不洁的感觉。”獏梦不愉快的时候,即刻换一种薄薄的,
单寒的喉咙,与她腴丽的人完全不相称。“可是我装得很好,大家还以为我玩得非常高兴呢
,谁也看不出我的嫌恶。”
  “上海那些杂七骨董的外国人,美国气很重,这样的‘颈会’(注:英文用‘颈’字作
为动词,专指当众的拥抱接吻,和中国的‘交颈’意思又两样)在他们是很普通的罢?”
  “也许我是太老式,我非常的不赞成。不但是当众,就是没人在——如果一个男人是认
真喜欢你的,他还当你也一样地喜欢他,这对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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