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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妇女。这一类的格局又是一般学院派肖像画的滥调——满头珠钻,严妆的贵族妇人,昂然
立在那里像一座小白山;背景略点缀些树木城堡,也许是她家世袭的采邑。然而这里的女人
是绝对写实的。一个黑头发的支颐而坐,低额角,壮健,世俗,在一种世俗的伶俐。一个黄
头发的多了一点高尚的做作,斜签身子站着,卖弄着长尾巴的鸟一般的层叠的裙幅,将面颊
偎着皮手笼,盾目冲淡的脸上有一种朦胧的诗意。把这样的两个女人放在落荒的地方,风吹
着远远的一面大旗,是奇怪的,使人想起近几时的超写实派,画一棵树,树顶上嵌着一只沙
发椅,野外的日光照在碎花椅套上,梦一样的荒凉。赛尚没有把这种意境发展到它的尽头,
因此更为醇厚可爱。
《牧歌》是水边的一群男女,蹲着,躺着,坐着,白的肉与白的衣衫,音乐一般地流过
去,低回作U字形。转角上的一个双臂上伸,托住自己颈项的裸体女人,周身的肉都波动着
,整个的画面有异光的宕漾。
题名《奥林匹亚》的一幅,想必是取材于希腊的神话。我不大懂,只喜欢中央的女像,
那女人缩做一团睡着,那样肥大臃肿的腿股,然而仍旧看得出来她是年青坚实的。
我不喜欢《圣安东尼之诱惑》,那似乎是他偏爱的题材,前后画过两幅,前期的一张阴
暗零乱,圣安东尼有着女人的乳房,梦幻中出现的女人却像一匹马,后期的一张则是淡而混
乱。
《夏之一日》抓住了那种永久而又暂时的,日光照在身上的感觉。水边的小孩张着手,
叉开腿站着,很高兴的样子,背影像个蛤蟆。大日头下打着小伞的女人显得可笑。对岸有更
多的游客,绿云样的树林子,淡蓝天窝着荷叶边的云,然而热,热到极点。小船的白帆发出
熔铁的光,船夫,工人都烧得焦黑。
两个小孩的肖像,如果放在一起看,所表现的人性的对比是可惊的。手托着头的小孩,
突出的脑门上闪着一大片光,一脸的聪明,疑问,调皮,刁泼,是人类最厉害的一部分在那
里往前挣。然而小孩毕竟是小孩,宽博的外套里露出一点白衬衫,是那样的一个小的白的,
容易被摧毁的东西。到了一定的年纪,不安分的全都安分守己了。然而一下地就听话的也很
多,像这里的另一个小朋友,一个光致致的小文明人,粥似地温柔,那凝视着你的大眼睛,
于好意之中未尝没有些小奸小坏,虽然那小奸小坏是可以完全被忽略的,因为他不中用,没
出息,三心两意,歪着脸。
在笔法方面,前一张似乎已经是简无可简了,但是因为要表示那小孩的错杂的灵光,于
大块着色中还有错杂的笔触,到了七年后的那张孩子的肖像,那几乎全是大块的平面了,但
是多么充实的平面!
有个名叫“却凯”的人(根据日文翻译出来,音恐怕不准),想必是赛尚的朋友,这里
共有他的两张画像。我们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已经是老糊涂模样,哆着嘴,跷着腿坐在椅
上,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十指交叉,从头顶到鞋袜,都用颤抖狐疑的光影表现他的畏怯,唠
叨,琐碎。显然,这人经过了许多事,可是不曾悟出一条道理来,因此很着慌,但同时自以
为富有经验,在年高德劭的石牌楼底下一立,也会教训人了。这里的讽刺并不缺少温情,但
在九年后的一张画像里,这温情扩张开来,成为最细腻的爱抚。这一次他坐在户外,以繁密
的树叶为背景,一样是白头发,瘦长条子,人显得年青了许多。他对于一切事物以不明了而
引起的惶恐,现在混成一片大的迷惑,因为广大,反而平静下来了,低垂的眼睛里有那样的
忧伤,惆怅,退休;瘪进去的小嘴带着微笑,是个愉快的早晨罢,在夏天的花园里。这张画
一笔一笔里都有爱,对于这人的,这人对于人生的留恋。
对现代画中夸张扭曲的线条感兴趣的人,可以特别注意那只放大了的,去了圭角的手。
画家的太太的几张肖像里也可以看得出有意义的心理变迁。最早的一张,是把传统故事
中的两个恋人来作画题的,但是我们参考后来的肖像,知道那女人的脸与他太太有许多相似
之处。很明显地,这里的主题就是画家本人的恋爱。背景是罗曼谛克的,湖岸上生着芦苇一
类的植物,清晓的阳光照在女人的白头巾上,有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情味。女人把
一只手按在男人赤膊的肩头,她本底子是浅薄的,她的善也只限于守规矩,但是恋爱的太阳
照到她身上的时候,她在那一刹那变得宽厚聪明起来,似乎什么都懂得了,而且感动得眼里
有泪光。画家要她这样,就使她成为这样,他把自己反倒画成一个被动的,附属的,没有个
性的青年,垂着头坐在她脚下,接受她的慈悲,他整个的形体仿佛比她小一号。
赛尚的太太第一次在他画里出现,是这样的一个方圆脸盘,有着微凸的大眼睛,一切都
很淡薄的少女,大约经过严厉的中等家庭教育,因此极拘谨,但在恋爱中感染了画家的理想
,把他们的关系神圣化了。
她第二次出现,着实使人吃惊。想是多年以后了,她坐在一张乌云似的赫赫展开的旧绒
沙发上,低着头缝衣服,眼泡突出,鼻子比以前尖削了,下巴更方,显得意志坚强,铁打的
紧紧束起的发髻,洋铁皮一般硬的衣领衣袖,背后看得见房门,生硬的长方块,门上安着锁
,墙上糊的花纸,纸上的花,一个个的也是小铁十字架;铁打的妇德,永生永世的微笑的忍
耐——做一个穷艺术家的太太不是容易的罢?而这一切都是一点一点来的——人生真是可怕
的东西呀!
然而五年后赛尚又画他的太太,却是在柔情的顷刻间抓住了她。她披散着头发,穿的也
许是寝衣,缎子的,软而亮的宽条纹的直流,支持不住她。她偏着头,沉沉地想她的心事。
回忆使她年青了——当然年青人的眼睛里没有那样的凄哀。为理想而吃苦的人,后来发现那
理想剩下很少很少,而那一点又那么渺茫,可是因为当中吃过苦,所保留的一点反而比从前
好了,像远处飘来的音乐,原来很单纯的调子,混入了大地与季节的鼻息。
然而这神情到底是暂时的。在另一张肖像里,她头发看上去仿佛截短了,像个男孩子,
脸面也使人想起一个饱经风霜的孩子,有一种老得太早了的感觉。下巴向前伸,那尖尖的半
侧面像个锈黑的小洋刀,才切过苹果,上面腻着酸汁。她还是微笑着,眼睛里有惨淡的勇敢
——应当是悲壮的,但是悲壮是英雄的事,她只做得到惨淡。
再看另一张,那更不愉快了。画家的夫人坐在他的画室里,头上斜吊着鲜艳的花布帘幕
,墙上有日影,可是这里的光亮不是她的,她只是厨房里的妇人。她穿着油腻的黑色衣裳,
手里捏着的也许是手帕,但从她捏着它的姿势上看来,那应当是一块抹布。她大约正在操作
,他叫她来做模特儿,她就像敷衍小孩子似的,来坐一会儿。这些年来她一直微笑着,现在
这画家也得承认了——是这样的疲乏,粗蠢,散漫的微笑。那吃苦耐劳的脸上已经很少女性
的成份了,一只眉毛高些,好像是失望后的讽刺,实在还是极度熟悉之后的温情。要细看才
看得出。
赛尚夫人最后的一张肖像是热闹鲜明的。她坐在阳光照射下的花园里,花花草草与白色
的路上腾起春夏的烟尘。她穿着礼拜天最考究的衣裙,鲸鱼骨束腰带紧匝着她,她恢复了少
妇的体格,两只手伸出来也有着结实可爱的手腕。然而背后的春天与她无关。画家的环境渐
渐好了,苦日子已经成了过去,可是苦日子里熬炼出来的她反觉过不惯。她脸上的愉快是没
有内容的愉快。去掉那鲜丽的背景,人脸上的愉快就变得出奇的空洞,简直近于痴蛏。
看过赛尚夫人那样的贤妻,再看到一个自私的女人,反倒有一种松快的感觉。《戴着包
头与皮围巾的妇人》,苍白的长脸长鼻子,大眼睛里有阴冷的魅惑,还带着城里人下乡的那
种不屑的神气。也许是个贵妇,也许是个具有贵妇风度的女骗子。
叫做《塑像》的一张画,不多的几笔就表达出那坚致酸硬的,石头的特殊的感觉。图画
不能比这更为接近塑像了。原意是否讽刺,不得而知,据我看来却有点讽刺的感觉——那典
型的小孩塑像,用肥胖的突出的腮,突出的肚子与筋络来表示神一般的健康与活力,结果却
表示了贪嗔,骄纵,过度的酒色财气,和神差得很远,和孩子差得更远了。
此外有许多以集团出浴为题材的,都是在水边林下,有时候是清一色的男子,但以女子
居多,似乎注重在难画的姿势与人体的图案美的布置,尤其是最后的一张《水浴的女人们》
,人体的表现逐渐抽象化了,开了后世立体派的风气。
《谢肉祭》的素描有两张,画的大约是狂欢节男女间公开的追逐。空气混乱,所以笔法
也乱得很,只看得出一点:一切女人的肚子都比男人大。
《谢肉祭最后之日》却是一张杰作。两个浪子,打扮做小丑模样,大玩了一通回来了,
一个挟着手杖;一个立脚不稳,弯腰撑着膝盖,身段还是很俏皮,但他们走的是下山路。所
有的线条都是倾斜的,空气是满足了欲望之后的松弛。“谢肉祭”是古典的风俗,久已失传
了,可是这里两个人的面部表情却非常之普遍,佻亻达,简单的自信,小聪明,无情也无味
。
《头盖骨与青年》画着一个正在长大的学生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膝盖紧抵桌腿,仿佛
挤不下,处处扦格不入。学生的脸的确是个学生,顽皮,好问,有许多空想,不大看得起人
。廉价的荷叶边桌子,可以想象那水浪形的边缘嵌在肉上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