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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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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近亲,和恋爱一样是放恣的渗透于人生的全面,而对于自己是和谐。
  我喜欢素朴,可是我只能从描写现代人的机智与装饰中去衬出人生的素朴的底子。因此
我的文章容易被人看做过于华靡。但我以为用《旧约》那样单纯的写法是做不通的,托尔斯
泰晚年就是被这个牺牲了。我也并不赞成唯美派。但我以为唯美派的缺点不在于它的美,而
在于它的美没有底子。溪涧之水的浪花是轻佻的,但倘是海水,则看来虽似一般的微波粼粼
,也仍然饱蓄着洪涛大浪的气象的。美的东西不一定伟大,但伟大的东西总是美的。只是我
不把虚伪与真实写成强烈的对照,却是用参差的对照的手法写出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实,
浮华之中有素朴,因此容易被人看做我是有所耽溺,流连忘返了。虽然如此,我还是保持我
的作风,只是自己惭愧写得不到家。而我也不过是一个文学的习作者。
  我的作品,旧派的人看了觉得还轻松,可是嫌它不够舒服。新派的人看了觉得还有些意
思,可是嫌它不够严肃。但我只能做到这样,而且自信也并非折衷派。我只求自己能够写得
真实些。
  还有,因为我用的是参差的对照的写法,不喜欢采取善与恶,灵与肉的斩钉截铁的冲突
那种古典的写法,所以我的作品有时候主题欠分明。但我以为,文学的主题或者是可以改进
一下。写小说应当是个故事,让故事自身去说明,比拟定了主题去编故事要好些。许多留到
现在的伟大作品,原来的主题往往不再被读者注意。因为事过境迁之后,原来的主题早已不
使我们感觉兴趣,倒是随时从故事本身发现了新的启示,使那作品成为永生的。就说《战争
与和平》罢,托尔斯泰原来是想归结到当时流行的一种宗教团体的人生态度的,结果却是故
事自身的展开战胜了预定的主题。这作品修改七次之多,每次修改都使预定的主题受到了惩
罚。终于剩下来的主题只占插话的地位,而且是全书中安放得最不舒服的部分,但也没有新
的主题去代替它。因此写成之后,托尔斯泰自己还觉得若有所失。和《复活》比较,《战争
与和平》的主题果然是很模糊的,但后者仍然是更伟大的作品。至今我们读它,依然一寸寸
都是活的。现代文学作品和过去不同的地方,似乎也就在这一点上,不再那么强调主题,却
是让故事自身给它所能给的,而让读者取得他所能取得的。
  《连环套》就是这样子写下来的,现在也还在继续写下去。
  在那作品里,欠注意到主题是真,但我希望这故事本身有人喜欢。我的本意很简单:既
然有这样的事情,我就来描写它。
  现代人多是疲倦的,现代婚姻制度又是不合理的。所以有沉默的夫妻关系,有怕致负责
,但求轻松一下的高等调情,有回复到动物的性欲的嫖妓——但仍然是动物式的人,不是动
物,所以比动物更为可怖。还有便是姘居,姘居不像夫妻关系的郑重,但比高等调情更负责
任,比嫖妓又是更人性的。走极端的人究竟不多,所以姘居在今日成了很普遍的现象。姘居
生活的男人的社会地位,大概是中等或中等以下,倒是勤勤俭俭在过日子的。他们不敢大放
肆,却也不那么拘谨得无聊。他们需要活泼的,着实的男女关系,这正是和他们其他方面生
活的活泼而着实相适应的。他们需要有女人替他们照顾家庭,所以,他们对于女人倒也并不
那么病态。《连环套》里的雅赫雅不过是个中等的绸缎店主,得自己上柜台去的。如果霓喜
能够同他相安无事,不难一直相安下去,白头偕老也无不可。他们同居生活的失败是由于霓
喜本身性格上的缺陷。
  她的第二个男人窦尧芳是个规模较好的药材店主,也还是没有大资本家的气派的。和霓
喜姘居过的一个小官吏,也不过仅仅沾着点官气而已。他们对霓喜并没有任何特殊心理,相
互之间还是人与人的关系,有着某种真情,原是不足为异的。
  姘居的女人呢,她们的原来地位总比男人还要低些,但多是些有着泼辣的生命力的。她
们对男人具有一种魅惑力,但那是健康的女人的魅惑力。因为倘使过于病态,便不合那些男
人的需要。她们也操作,也吃醋争风打架,可以很野蛮,但不歇斯底里。她们只有一宗不足
处:就是她们的地位始终是不确定的。疑忌与自危使她们渐渐变成自私者。
  这种姘居生活中国比外国更多,但还没有人认真拿它写过。鸳鸯蝴蝶派文人看看他们不
够才子佳人的多情,新式文人又嫌他们既不像爱,又不像嫖,不够健康,又不够病态,缺乏
主题的明朗性。
  霓喜的故事,使我感动的是霓喜对于物质生活的单纯的爱,而这物质生活却需要随时下
死劲去抓住。她要男性的爱,同时也要安全,可是不能兼顾,每致人财两空。结果她觉得什
么都靠不住,还是投资在儿女身上,囤积了一点人力——最无人道的囤积。
  霓喜并非没有感情的,对于这个世界她要爱而爱不进去。
  但她并非完全没有得到爱,不过只是摭食人家的残羹冷炙,如杜甫诗里说:“残羹与冷
炙,到处潜酸辛。”但她究竟是个健康的女人,不至于沦为乞儿相。她倒像是在贪婪地嚼着
大量的榨过油的豆饼,虽然依恃着她的体质,而豆饼里也多少有着滋养,但终于不免吃伤了
脾胃。而且,人吃畜牲的饲料,到底是悲怆的。
  至于《连环套》里有许多地方袭用旧小说的词句——五十年前的广东人与外国人,语气
像《金瓶梅》中的人物;赛珍珠小说中的中国人,说话带有英国旧文学气息,同属迁就的借
用,原是不足为训的。我当初的用意是这样:写上海人心目中的浪漫气氛的香港,已经隔有
相当的距离;五十年前的香港,更多了一重时间上的距离,因此特地采用了一种过了时的辞
汇来代表这双重距离。有时候未免刻意做作,所以有些过份了。我想将来是可以改掉一点的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
夜营的喇叭
  晚上十点钟,我在灯下看书,离家不远的军营里的喇叭吹起了熟悉的调子。几个简单的
音阶,缓缓地上去又下来,在这鼎沸的大城市里难得有这样的简单的心。
  我说:“又吹喇叭,姑姑可听见?”我姑姑说:“没留心。”
  我怕听每天晚上的喇叭,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听见。
  我说:“哪,又吹起来了。”可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声音极低,绝细的一丝,几次断
了又连上。这一次我也不问我姑姑听得见听不见了。我疑心根本没有什么喇叭,只是我自己
听觉上的回忆罢了。于凄凉之外还感到恐惧。
  可是这时候,外面有人响亮地吹起口哨,信手拾起了喇叭的调子。我突然站起身,充满
喜悦与同情,奔到窗口去,但也并不想知道那是谁,是公寓楼上或是楼下的住客,还是街上
过路的。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
借 银 灯
  有一出绍兴戏名叫《借红灯》。因为听不懂唱词,内容我始终没弄清楚,可是我酷爱这
风韵天然的题目,这里就擅自引用了一下。《借银灯》,无非是借了水银灯来照一照我们四
周的风俗人情罢了。水银灯底下的事,固然也有许多不近人情的,发人深省的也未尝没有。
  我将要谈到的两张影片,《桃李争春》与《梅娘曲》,许是过了时了,第三轮的戏院也
已放映过,然而内地和本埠的游艺场还是演了又演,即使去看的是我们不甚熟悉的一批观众
,他们所欣赏的影片也有讨论的价值。
  我这篇文章并不能算影评,因为我看的不是电影而是电影里的中国人。
  这两张影片同样地涉及妇德的问题。妇德的范围很广,但是普通人说起为妻之道,着眼
处往往只在下列的一点:怎样在一个多妻主义的丈夫之前,愉快地遵行一夫一妻主义。《梅
娘曲》里的丈夫寻花问柳,上“台基”去玩弄“人家人”。
  “台基”的一般的嫖客似乎都爱做某一种噩梦,梦见他们自己的妻子或女儿在那里出现
,姗姗地应召而至,和他们迎头撞上了。这石破天惊的会晤当然是充满了戏剧性。我们的小
说家抓到了这点戏剧性,因此近三十年的社会小说中常常可以发现这一类的局面,可是在银
幕上还是第一次看到。梅娘被引诱到台基上,碰巧遇见了丈夫。他打了她一个嘴巴。她没有
开口说一句话的余地,就被“休”掉了。
  丈夫在外面有越轨行动,他的妻是否有权利学他的榜样?
  摩登女子固然公开反对片面的贞操,即是旧式的中国太太们对于这问题也不是完全陌生
。为了点小事吃了醋,她们就恐吓丈夫说要采取这种报复手段。可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
总是拿它当笑话看待。
  男子们说笑话的时候也许会承认,太太群的建议中未尝没有一种原始性的公平。很难使
中国人板着脸作此项讨论,因为他们认为世上没有比奸淫更为滑稽可笑的事。但是如果我们
能够强迫他们采取较严肃的评判态度的话,他们一定是不赞成的。从纯粹逻辑化的伦理学观
点看来,两个黑的并在一起并不是等于一个白的,二恶相加不能成为一善。中国人用不着逻
辑的帮助也得到同样的结论。他们觉得这办法在实际上是行不通的。女太太若是认真那么做
去,她自己太不上算。
  在理论上或许有这权利,可是有些权利还是备而不用的好。
  虽如此说,这一类的问题是茶余酒后男宾女宾舌战最佳的资料。在《梅娘曲》中,艳窟
里的一个“人家人”便侃侃地用晚餐席上演说的作风为她自己辩护着。然而我们的天真的女
主角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什么权利不权利的话。一个坏蛋把她骗到那不名誉的所在去,她以为
他要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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