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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烟火似地一路爆出小金花。连那棕色茶几也画得有感情,温顺的小长方,承受着上面热
闹的一切。
另有较大的一张,也有白玉兰,薄而亮,像玉又像水晶,像杨贵妃牙痛起来含在嘴里的
玉鱼的凉味。迎春花强韧的线条开张努合,它对于生命的控制是从容而又霸道的。
两张画的背景都是火柴盒反面的紫蓝色。很少看见那颜色被运用得这么好的。叫做《暮
春》的一幅画里,阴阴的下午的天又是那闷蓝。公园里,大堆地拥着绿树,小路上两个女人
急急走着,被可怕的不知什么所追逐,将要走到更可怕的地方去。女人的背影是肥重的,摇
摆着大屁股,可是那俗气只有更增加了恐怖的普照。
文明人的驯良,守法之中,时而也会发现一种意想不到的,怯怯的荒寒。《秋山》又是
恐怖的,淡蓝的天,低黄的夕照,两棵细高的白树,软而长的枝条,鳗鱼似地在空中游,互
相绞搭。两个女人缩着脖子挨得紧紧地急走,已经有冬意了。
《夏之湖滨》,有女人坐在水边,蓝天白云,白绿的大树在热风里摇着,响亮的蝉——
什么都全了,此外好像还多了一点什么,仿佛树荫里应当有个音乐茶座,内地初流行的歌,
和着水声蝉声沙沙而来,粗俗宏大的。
《老女仆》脚边放着炭钵子,她弯腰伸手向火,膝盖上铺着一条白毛毡,更托出了那双
手的重拙辛苦。她戴着绒线帽,庞大的人把小小的火四面八方包围起来,微笑着,非常满意
于一切。这是她最享受的一刹那,因之更觉得惨了。
有一张静物,淡紫褐的背景上零零落落布置着乳白的瓶罐,刀,荸荠,慈姑,紫菜苔,
篮,抹布。那样的无章法的章法,油画里很少见,只有十七世纪中国的绸缎瓷器最初传入西
方的时候,英国的宫廷画家曾经刻意模仿中国人画“岁朝清供”的作风,白纸上一样一样物
件分得开开地。这里的中国气却是在有意无意之间。画面上紫色的小浓块,显得丰富新鲜,
使人幻想到“流着乳与蜜的国土”里,晴天的早饭。
还有《南京山里的秋》,一条小路,银溪样地流去,两棵小白树,生出许多黄枝子,各
各抖着,仿佛天刚亮。稍远还有两棵树,一个蓝色,一个棕色,潦草像中国画,只是没有格
式。看风景的人像是远道而来,喘息未定,蓝糊的远山也波动不定。因为那倏忽之感,又像
是鸡初叫,席子嫌冷了的时候的迢遥的梦。
(一九四四年九月)
谈 跳 舞
中国是没有跳舞的国家。从前大概有过,在古装话剧电影里看到,是把雍容揖让的两只
大袖子徐徐伸出去,向左比一比,向右比一比;古时的舞女也带着古圣贤风度,虽然单调一
点,而且根据唐诗,“舞低杨柳楼心月”,似乎是较泼辣的姿态,把月亮都扫下来了,可是
实在年代久远,“大垂手”
“小垂手”究竟是怎样的步骤,无法考查了,凭空也揣拟不出来。明朝清朝虽然还是笼
统地歌舞并称,舞已经只剩下戏剧里的身段手势。就连在从前有舞的时候,大家也不过看看
表演而已,并不参加。所以这些年来,中国虽有无数的人辛苦做事,为动作而动作,于肢体
的流动里感到飞扬的喜悦,却是没有的。(除非在背人的地方,所以春宫画特别多。)浩浩
荡荡的国土,而没有山水欢呼拍手的气象,千年万代的静止,想起来是有点可怕的。中国女
人的腰与屁股所以生得特别低,背影望过去,站着也像坐着。
然而现在的中国人很普遍地跳着社交舞了。有人认为不正当,也有人为它辩护,说是艺
术,如果在里面发现色情趣味,那是自己存心不良。其实就普通的社交舞来说,实在是离不
开性的成份的,否则为什么两个女人一同跳就觉得无聊呢?
装扮得很像样的人,在像样的地方出现,看见同类,也被看见,这就是社交。话说多了
怕露出破绽,一直说着“今天天气哈哈哈”,这“哈哈哈”的部分实在是颇为吃力的;为了
要避免交换思想,所以要造出各种谈话的替代品,例如“手谈”。跳舞是“脚谈”,本来比
麻将扑克只有好,因为比较基本,是最无伤的两性接触。但是里面艺术的成份,如果有的话
,只是反面的:跳舞跳得好的人没有恶劣重拙的姿态,不踩对方的脚尖,如此而已。什么都
讲究一个“写意相”,所以我们的文明变得很淡薄。
外国的老式跳舞,也还不是这样的,有深艳的感情,契诃夫小说里有这么一段,是我所
看见的写跳舞最好的文章:
“她又和一个高大的军官跳波兰舞;他动得很慢,仿佛是着了衣服的死尸,缩着肩
和胸,很疲倦地踏着脚。——他跳得很吃力的,而她又偏偏以她的美貌和赤裸裸的颈子鼓动
他,刺激他;她的眼睛挑拨地燃起火来,她的动作是热情的,他渐渐地不行了,举起手向着
她,死板得同国王一样。
“看的人齐声喝采:‘好呀!好呀!’“但是,渐渐的那高大的军官也兴奋起来了;他
慢慢地活泼起来,为她的美丽所克服,跳得异常轻快,而她呢,只是移动她的肩部,狡狯地
看着他,仿佛现在她做了王后,他做了她的奴隶。”
现在的探戈,情调和这略有点相像,可是到底不同。探戈来自西班牙。西班牙是个穷地
方,初发现美洲殖民地的时候大阔过一阵,阔得荒唐闪烁,一船一船的金银宝贝往家里运。
很快地又败落下来,过往的华美只留下一点累赘的回忆,女人头上披的黑累丝纱,头发上插
的玳瑁嵌宝梳子;男人的平金小褂,鲜红的阔腰带,毒药,匕首,抛一朵玫瑰花给斗牛的英
雄——没有罗曼斯,只有罗曼斯的规矩。这夸大,残酷,黑地飞金的民族,当初的发财,因
为太突兀,本就有噩梦的阴惨离奇,现在的穷也是穷得不知其所以然,分外地绝望。他们的
跳舞带一点凄凉的酒意,可是心里发空,再也灌不醉自己,行动还是有许多虚文,许多讲究
。永远是循规蹈矩地拉长了的进攻回避,半推半就,一放一收的拉锯战,有礼貌的淫荡。
这种罗嗦,现代人是并不喜欢的,因此探戈不甚流行,舞场里不过偶然请两个专家来表
演一下,以资点缀。
美国有一阵子举国若狂跳着 Jitterbugs(翻译出来这种舞可以叫做“惊蛰
”),大家排队开步走像在幼稚园的操场上,走几步,擎起一只手,大叫一声“哦咦!”叫
着,叫着,兴奋起来,拼命踢跳,跳到筋疲力尽为止。倦怠的交际花,商人,主妇,都在这
里得到解放,返老还童了。可是头脑简单不一定是稚气。孩子的跳舞并不是这样的,倒近于
伊莎多娜·邓肯提倡的自由式,如果有格律,也是比较悠悠然的。
印度有一种癫狂的舞,也与这个不同,舞者剧烈地抖动着,屈着膝盖,身子矮了一截,
两腿不知怎样绞来绞去,身子底下烧了个火炉似地,坐立不安。那音乐也是痒得难堪,高而
尖的,抓爬的聒噪。歌者嘴里就像含了热汤,喉咙颤抖不定。这种舞的好,因为它仿佛是只
能如此的,与他们的气候与生活环境相谐和,以此有永久性。地球上最早开始有动物,是在
泥沼里。那时候到处是泥沼,终年湿热,树木不生,只有一丝丝壮大的厚叶子水草。太阳炎
炎晒在污黑的水面上,水底有小的东西蠢动起来了,那么剧烈的活动,可是没有形式,类如
气体的蒸发。看似龌龊,其实只是混沌。龌龊永远是由于闭塞,由于局部的死;那样元气旺
盛的东西是不龌龊的。这种印度舞就是如此。
文明人要原始也原始不了;他们对野蛮没有恐怖,也没有尊敬。他们自以为他们疲倦了
的时候可以躲到孩子里去,躲到原始人里去,疏散疏散,其实不能够——他们只能在愚蠢中
得到休息。
我在香港,有一年暑假里,修道院附属小学的一群女孩搬到我们宿舍里来歇夏。饭堂里
充满了白制服的汗酸气与帆布鞋的湿臭,饭堂外面就是坡斜的花园,水门汀道,围着铁栏杆
,常常铁栏杆外只有雾或是雾一样的雨,只看见海那边的一抹青山。我小时候吃饭用的一个
金边小碟子,上面就描着这样的弯眉似的青山,还有绿水和船和人,可是渐渐都磨了去了,
只剩下山的青。这碟子和一双红骨筷,我记得很清楚,看到眼前这些孩子的苦恼,虽然一样
地讨厌她们,有时候也觉得漠漠的悲哀。她们虽然也成天吵嚷着,和普通小孩没有什么不同
,只要一声叱喝,就统统不见了,仿佛一下子给抹掉了,可是又抹不干净,清空的饭堂里,
黑白方砖上留着横七竖八的鞋印子和湿阴阴的鞋臭。她们有一只留声机,一天到晚开唱同样
的一张片子,清朗的小女子的声音唱着:
“我母亲说的,
我再也不能
和吉卜赛人
到树林里去。”
最快乐的时候也还是不准,不准,一百个不准。大敞着饭堂门,开着留声机,外面陡地
下起雨来,啪啪的大点打在水门汀上,一打一个乌痕。俄国女孩纳塔丽亚跟着唱片唱:
“我母亲说的,我再也不能”两臂上伸,一扭一扭在雨中跳起舞来了。大家笑着喊
:“纳塔丽亚,把耳朵动给我们看!”
纳塔丽亚的耳朵会动。她和她姊妹玛丽亚都是孤儿,给个美国太太拣去,养到五六岁,
大人回国去,又把她们丢给此地的修道院。在美国人家里似乎是非常享福的,自己也不明白
怎么会落到这凄惨的慈善的地方,常常不许做声,从腥气的玻璃杯里喝水,面包上敷一层极
薄的淡红果酱,背诵经文,每次上课下课全班緺款下跪做祷告。纳塔丽亚苍白的小长脸上,
绿眼睛狭窄地一笑,显得很惫赖。像普通的烂污的俄国女人,她脾气好而邋遢,常常挨打。
她姊姊玛丽亚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