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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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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裸体躺在沙发上,静静听着门外的一男一女一路说着话走过去。门外的玫瑰红的夕照里
的春天,雾一般地往上喷,有升华的感觉,而对于这健壮的,至多不过三十来岁的女人,一
切都完了。女人的脸大而粗俗,单眼皮,她一手托腮,把眼睛推上去,成了吊梢眼,也有一
种横泼的风情,在上海的小家妇女中时常可以看到的,于我们颇为熟悉。身子是木头的金棕
色。棕黑的沙发,却画得像古铜,沙发套子上现出青白的小花,罗甸样地半透明。嵌在暗铜
背景里的户外天气则是彩色玻璃,蓝天,红蓝的树,情侣,石栏杆上站着童话里的稚拙的大
鸟。玻璃,铜,与木,三种不同的质地似乎包括了人手扪得到的世界的全部,而这是切实的
,像这女人。想必她曾经结结实实恋爱过,现在呢,《永远不再》了。虽然她睡的是文明的
沙发,枕的是柠檬黄花布的荷叶边枕头,这里面有一种最原始的悲怆。不像在我们的社会里
,年纪大一点的女人,如果与情爱无缘了还要想到爱,一定要碰到无数小小的不如意,龌龊
的刺恼,把自尊心弄得千疮百孔,她这里的却是没有一点渣滓的悲哀,因为明净,是心平气
和的,那木木的棕黄脸上还带着点不相干的微笑。仿佛有面镜子把户外的阳光迷离地反映到
脸上来,一晃一晃。
  美国的一个不甚著名的女画家所作的《感恩节》,那却是绝对属于现代文明的。画的是
一家人忙碌地庆祝感恩节,从电灶里拖出火鸡,桌上有布丁,小孩在桌肚下乱钻。粉红脸,
花衣服的主妇捧着大叠杯盘往饭厅里走,厨房砖地是青灰的大方块,青灰的空气里有许多人
来回跑,一阵风来,一阵风去。大约是美国小城市里的小康之家,才做了礼拜回来,照他们
垦荒的祖先当初的习惯感谢上帝给他们一年的好收成,到家全都饿了,忙着预备这一顿特别
丰盛的午餐。但虽是这样积极的全家福,到底和从前不同,也不知为什么,没那么简单了。
这些人尽管吃喝说笑,脚下仿佛穿着雨中踩湿的鞋袜,寒冷,粘搭搭。活泼唧溜的动作里有
一种酸惨的铁腥气,使人想起下雨天走得飞快的电车的脊梁,黑漆的,打湿了,变了很淡的
钢蓝色。
  叫做《明天与明天》的一张画,也是美国的,画一个妓女,在很高的一层楼上租有一间
房间,阳台上望得见许多别的摩天楼。她手扶着门向外看去,只见她的背影,披着黄头发,
绸子浴衣是陈年血迹的淡紫红,罪恶的颜色,然而代替罪恶,这里只有平板的疲乏。明天与
明天——丝袜溜下去,臃肿地堆在脚踝上;旁边有白铁床的一角,邋遢的枕头,床单,而阳
台之外是高天大房子,黯淡而又白浩浩,时间的重压,一天沉似一天。
  画娼妓,没有比这再深刻了。此外还记得林风眠的一张。
  中国的洋画家,过去我只喜欢一个林风眠。他那些宝蓝衫子的安南缅甸人像,是有着极
圆熟的图案美的。比较回味深长的却是一张着色不多的,在中国的一个小城,土墙下站着个
黑衣女子,背后跟着鸨妇。因为大部分用的是淡墨,虽没下雨而像是下雨,在寒雨中更觉得
人的温暖。女人不时髦,面目也不清楚,但是对于普通男子,单只觉得这女人是有可能性的
,对她就有点特殊的感情,像孟丽君对于她从未见过面的未婚夫一样的,仿佛有一种微妙的
牵挂。林风眠这张画是从普通男子的观点去看妓女的,如同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感伤之中不
缺少斯文扭捏的小趣味,可是并无恶意。普通女人对于娼妓的观感则比较复杂,除了恨与看
不起,还又羡慕着,尤其是上等妇女,有着太多的闲空与太少的男子,因之往往幻想妓女的
生活为浪漫的。那样的女人大约要被卖到三等窑子里去才知道其中的甘苦。
  日本美女画中有著名的《青楼十二时》,画出艺妓每天二十四个钟点内的生活。这里的
画家的态度很难得到我们的了解,那奇异的尊重与郑重。中国的确也有苏小小董小宛之流,
从粉头群里跳出来,自处甚高,但是在中国这是个性的突出,而在日本就成了一种制度——
在日本,什么都会成为一种制度的。艺妓是循规蹈矩训练出来的大众情人,最轻飘的小动作
里也有传统习惯的重量,没有半点游移。《青楼十二时》里我只记得丑时的一张,深宵的女
人换上家用的木屐,一只手捉住胸前的轻花衣服,防它滑下肩来,一只手握着一炷香,香头
飘出细细的烟。有丫头蹲在一边伺候着,画得比她小许多。
  她立在那里,像是太高,低垂的颈子太细,太长,还没踏到木屋上的小白脚又小得不合
适,然而她确实知道她是被爱着的,虽然那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因为心定,夜显得更
静了,也更悠久。
  这样地把妓女来理想化了,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日本人对于训练的重视,而艺妓,因
为训练得格外彻底,所以格外接近女性的美善的标准。不然我们再也不能懂得谷崎润一郎在
“神与人之间”里为什么以一个艺妓来代表他的“圣洁的Madonna”。
  说到欧洲的圣母,从前没有电影明星的时候,她是唯一的大众情人,历代的大美术家都
替她画过像。其中有这样的画题:“有着无瑕的子宫的圣母”。从前的OomphGirl
等于现在的WombGirl。但现代的文明人到底拘谨得多,绝对不会那么公然地以“无
瑕的子宫”为号召了。
  欧洲各国的圣母,不论是荷兰的,丝丝缕缕披着稀薄的金色头发,面容长而冷削,金的
,玉的,寂寞的,像玛琳黛德丽;还是意大利的,农田里的,摆水果摊子的典型,重重的青
黑的眉眼,多肉,多娇;还是德国的,像是给男人打怕了的,凸出了浅蓝的大眼睛,于惊恐
中生出德国人特别喜欢的那种活泼妩媚;美的标准不同,但是宗教画家所要表现的总是一个
天真的乡下姑娘,极度谦卑,然而因为天降大任在身,又有一种新的尊贵,双手捧了皇儿,
将来要以他的血来救世界,她把他献给世界。画家无法表现小儿的威权智慧,往往把他画成
了一个满身横肉的,老气的婴孩。有时候他身上覆了轻纱,母亲揭开纱,像是卖弄地揭开了
贵重礼物的盒盖。
  有时候她也是逗着他玩,或是温柔地凝视着怀中的他,可是旁边总仿佛有无数眼睁睁的
看戏的。
  单只为这缘故我也比较喜欢日本画里的《山姥与金太郎》,大约是民间传说,不清楚两
人是否母子关系,金太郎也许是个英雄,被山灵抚养大的。山姥披着一头乱蓬蓬的黑发,丰
肥的长脸,眼睛是妖淫的,又带着点潇潇的笑,像是想得很远很远;她把头低着,头发横飞
出去,就像有狂风把漫山遍野的树木吹得往一边倒。也许因为倾侧的姿势,她的乳在颈项底
下就开始了,长长地下垂,是所谓“口袋奶”。蟹壳脸的小孩金太郎偎在她胸脯上,圆睁怪
眼,有时候也顽皮地用手去捻她的乳头,而她只是不介意地潇潇笑着,一手执着描了花的拨
浪鼓逗着他,眼色里说不出是诱惑,是卑贱,是涵容笼罩,而胸前的黄黑的小孩于强凶霸道
之外,又有大智慧在生长中。这里有母子,也有男女的基本关系。因为只有一男一女,没人
在旁看戏,所以是正大的,觉得一种开天辟地之初的气魄。
  由此我又想到拉斐尔最驰名的圣母像,TheSistineMadon-na,抱着
孩子出现在云端,脚下有天使与下跪的丝徒。这里的圣母最可爱的一点是她的神情,介于惊
骇与矜持之间,那骤然的辉煌。一个低三下四的村姑,蓦地被提拔到皇后的身份,她之所以
入选,是因为她的天真,平凡,被抬举之后要努力保持她的平凡,所以要做戏了。就像在美
国,各大商家选举出一个典型的“普通人”,用他做广告:“普通人先生”爱吸××牌香烟
,用××牌剃刀,穿××牌雨衣,赞成罗斯福,反对女人太短的短裤。举世瞩目之下,普通
人能够普通到几时?这里有一种寻常中的反常。而山姥看似妖异,其实是近人情的。
  超写实派的梦一样的画,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张无名的作品,一个女人睡倒在沙漠里,
有着埃及人的宽黄脸,细瘦玲珑的手与脚;穿着最简单的麻袋样的袍子,白底红条。四周是
无垠的沙;沙上的天,虽然夜深了还是淡淡的蓝,闪着金的沙质。一只黄狮子走来闻闻她,
她头边搁着乳白的瓶,想是汲水去,中途累倒了。一层沙,一层天,人身上压着大自然的重
量,沉重清净的睡,一点梦也不做,而狮子咻咻地来嗅了。
  题名作《夜的处女》的一张,也有同样的清新的恐怖气息。四个巨人,上半身是犹太脸
的少女,披着长发,四人面对面站立,突出的大眼睛静静地互相看着,在商量一些什么。
  脚下的圆白的石块在月光中个个分明,远处有砖墙,穹门下恍惚看见小小的一个男子的
黑影,像是生魂出窍——就是他做了这梦。
  中国人画油画,因为是中国人,仿佛有便宜可占,借着参用中国固有作风的藉口,就不
尊重西洋画的基本条件。不取巧呢,往往就被西方学院派的传统拘束住了。最近看到胡金人
先生的画,那却是例外。最使人吃惊的是一张白玉兰,土瓶里插着银白的花,长圆的瓣子,
半透明,然而又肉嘟嘟,这样那样伸展出去,非那么长着不可的样子;贪欢的花,要什么,
就要定了,然而那贪欲之中有嬉笑,所以能够被原谅,如同青春。玉兰丛里夹着一枝迎春藤
,放烟火似地一路爆出小金花。连那棕色茶几也画得有感情,温顺的小长方,承受着上面热
闹的一切。
  另有较大的一张,也有白玉兰,薄而亮,像玉又像水晶,像杨贵妃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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