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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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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取水,“在马上忽闪出了一小将英豪”,是她的儿子,母子凑巧相会,彼此并不认识。
后来小将军开始怀疑这“贫妇”就是他的母亲,因而查问她的家世,“你父姓甚名谁?你母
何人?你兄何人?”她一一回答,她把我读作“哇”,连嫂子的来历也交代清楚,“哇嫂张
氏”黄土窟里住着,外面永远是飞沙走石的黄昏,寒缩的生存也只限于这一点;父亲是
什么人,母亲是什么人,哥哥,嫂嫂可记的很少,所以记得牢牢的。
  正戏之前还有一出谋杀亲夫的玩笑戏,荡妇阔大的脸上塌着极大的两片胭脂,连鼻翅都
搽红了,只留下极窄的一条粉白的鼻子,这样装出来的希腊风格的高而细的鼻梁与她宽阔的
脸很不相称,水汪汪的眼睛仿佛生在脸的两边,近耳朵,像一头兽。她嘴里有金牙齿,脑后
油腻的两绺青丝一直垂到腿弯,妃红衫袖里露出一截子黄黑,滚圆的肥手臂。她丈夫的冤魂
去告状,轿子里的官员得到报告说:“有旋风拦道。”官问:“是男旋女旋?”捕快仔细观
察一下,答是“男旋”。官便吩咐他去“追赶旋风,不得有误”。追到一座新坟上,上坟的
小寡妇便被拘捕。她跪着解释她丈夫有一天晚上怎样得病死的,百般譬喻,官仍旧不明白。
她唱道:“大人哪!谁家的灶门里不生火?哪一个烟囱里不冒烟?”观众喝彩了。
  蛮荒世界里得势的女人,其实并不是一般人幻想中的野玫瑰,燥烈的大黑眼睛,比男人
还刚强,手里一根马鞭子,动不动抽人一下,那不过是城里人需要新刺激,编造出来的。将
来的荒原下,断瓦颓垣里,只有蹦蹦戏花旦这样的女人,她能够夷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时代
,任何社会里,到处是她的家。
  所以我觉得非常伤心了。常常想到这些,也许是因为威尔斯的许多预言。从前以为都还
远着呢,现在似乎并不很远了。然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
  书再版的时候换了炎樱画的封面,像古绸缎上盘了深色云头,又像黑压压涌起了一个潮
头,轻轻落下许多嘈切嘁嚓的浪花。
  细看却是小的玉连环,有的三三两两勾搭住了,解不开;有的单独像月亮,自归自圆了
;有的两个在一起,只淡淡地挨着一点,却已经事过境迁——用来代表书中人相互间的关系
,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炎樱只打了草稿。为那强有力的美丽的图案所震慑,我心甘情愿地像描红一样地一笔一
笔临摹了一遍。生命也是这样的罢——它有它的图案,我们惟有临摹。所以西洋有这句话:
“让生命来到你这里。”这样的屈服,不像我的小说里的人物的那种不明不白,猥琐,难堪
,失面子的屈服,然而到底还是凄哀的。
  (一九四四年九月)
炎樱语录
  我的朋友炎樱说:“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
  炎樱个子生得小而丰满,时时有发胖的危险,然而她从来不为这担忧,很达观地说:“
两个满怀较胜于不满怀。”(这是我根据“软玉温香抱满怀”勉强翻译的。她原来的话是:
  (“Twoarmfulsisbet-terthannoarmful.”)
  关于加拿大的一胎五孩,炎樱说:“一加一等于二,但是在加拿大,一加一等于五。”
  炎樱描写一个女人的头发,“非常非常黑,那种黑是盲人的黑。”
  炎樱在报摊子上翻阅画报,统统翻遍之后,一本也没买。
  报贩讽刺地说:“谢谢你!”炎樱答道:“不要客气。”
  有人说:“我本来打算周游世界,尤其是想看看撒哈拉沙漠,偏偏现在打仗了。”炎樱
说:“不要紧,等他们仗打完了再去。撒哈拉沙漠大约不会给炸光了的。我很乐观。”
  炎樱买东西,付帐的时候总要抹掉一些零头,甚至于在虹口,犹太人的商店里,她也这
样做。她把皮包的内容兜底掏出来,说:“你看,没有了,真的,全在这儿了。还多下二十
块钱,我们还要吃茶去呢。专为吃茶来的,原没想到要买东西,后来看见你们这儿的货色实
在好”
  犹太女人微弱地抗议了一下:“二十块钱也不够你吃茶的”
  可是店老板为炎樱的孩子气所感动——也许他有过这样的一个棕黄皮肤的初恋,或是早
夭的妹妹。他凄惨地微笑,让步了。“就这样罢。不然是不行的,但是为了吃茶的缘故
”他告诉她附近那一家茶室的蛋糕最好。
  炎樱说:“月亮叫喊着,叫出生命的喜悦;一颗小星是它的羞涩的回声。”
  中国人有这句话:“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西方有一句相仿佛的谚语:“两
个头总比一个好。”炎樱说:“两个头总比一个好——在枕上。”她这句话是写在作文里面
的,看卷子的教授是教堂的神父。她这种大胆,任何以大胆著名的作家恐怕也望尘莫及。
  炎樱也颇有做作家的意思,正在积极学习华文。在马路上走着,一看见店铺招牌,大幅
广告,她便停住脚来研究,随即高声读起来:“大什么昌。老什么什么。‘表’我认得,‘
飞’我认得——你说‘鸣’是鸟唱歌?但是‘表飞鸣’是什么意思?‘咖啡’的‘咖’是什
么意思?”
  中国字是从右读到左的,她知道。可是现代的中文有时候又是从左向右。每逢她从左向
右读,偏偏又碰着从右向左。
  中国文字奥妙无穷,因此我们要等这位会说俏皮话,而于俏皮话之外还另有使人吃惊的
思想的文人写文章给我们看,还得等些时。
  (一九四四年九月)
散  戏
  闭幕后的舞台突然小了一圈。在硬黄的灯光里,只有一面可以看看的桌椅橱柜显得异常
简陋。演员都忙着卸装去了,南宫幌手扶着纸糊的门,单只地在台上逗留了一会。
  刚才她真不错,她自己有数。门开着,射进落日的红光。
  她伸手在太阳里,细瘦的小红手,手指头燃烧起来像迷离的火苗。在那一刹那她是女先
知,指出了路。她身上的长衣是谨严的灰色,可是大襟上有个钮扣没扣上,翻过来,露出大
红里子,里面看不见的地方也像在那里火腾腾烧着。说:“我们这就出去——立刻!”
  此外还说了许多别的,说的是些什么,全然没有关系。普通在一出戏里,男女二人历尽
千辛万苦,终于会面了的时候,剧作者想让他们讲两句适当的话,总感到非常困难,结果还
是说到一只小白船,扯上了帆,飘到天边的美丽的岛上去,再不就说起受伤的金丝雀,较聪
明的还可以说:“看哪!月亮出来了。”于是两人便静静地看月亮,让伴奏的音乐来说明一
切。
  南宫幌的好处就在这里——她能够说上许多毫无意义的话而等于没开口。她的声音里有
一种奇异的沉寂;她的手势里有一种从容的礼节,因之,不论她演的是什么戏,都成了古装
戏。
  出了戏院,夜深的街上,人还未散尽。她雇到一辆黄包车,讨价四十元,她翻翻皮夹子
,从家里出来得太匆忙,娘姨拦住她要钱,台灯的扑落坏了,得换一只。因此皮夹里只剩下
了三十元。她便还价,给他三十。
  她真是个天才艺人,而且,虽说年纪大了几岁,在台上还是可以看看的。娘姨知道家里
的太太是怎样的一个人么?娘姨只知道她家比一般人家要乱一点,时常有些不三不四的朋友
来,坐着不走,吃零嘴,作践房间,疯到深更半夜。主人主母的随便与不懂事,大约算是学
生派。其他也没有什么与人不同之处。
  有时候南宫幌也觉得娘姨所看到的就是她的私生活的全部。其他也没有什么了。
  黄包车一路拉过去,长街上的天像无底的深沟,阴阳交界的一条沟,隔开了家和戏院。
头上高高挂着路灯,深口的铁罩子,灯罩里照得一片雪白,三节白的,白的耀眼。黄包车上
的人无声地滑过去,头上有路灯,一盏接一盏,无底的阴沟里浮起了阴间的月亮,一个又一
个。
  是怎么一来变得什么都没有了呢?南宫幌和她丈夫是恋爱结婚的,而且——是怎样的恋
爱呀!两人都是献身剧运的热情的青年,为了爱,也自杀过,也恐吓过,说要走到辽远的,
辽远的地方,一辈子不回来了。是怎样的炮烙似的话呀!
  是怎样的伤人的小动作;辛酸的,永恒的手势!至今还没有一个剧作者写过这样好的戏
。报纸上也纷纷议论他们的事,那是助威的锣鼓,中国的戏剧的传统里,锣鼓向来是打得太
响,往往淹没了主角的大段唱词,但到底不失为热闹。
  现在结了婚上十年了,儿女都不小了,大家似乎忘了从前有过这样的事,尤其是她丈夫
。偶尔提醒他一下,自己也觉得难为情,仿佛近于无赖。总之,她在台下是没有戏给人看了

  黄包车夫说:“海格路到了。”南宫幌道:“讲好的,静安寺路海格路。”车夫道:“
呵,静安寺路海格路!静安寺路海格路!加两钿罢!”南宫幌不耐烦,叫他停下来,把钱给
了他,就自己走回家去。
  街上的店铺全都黑沉沉地,惟有一家新开的木器店,虽然拉上了铁栅栏,橱窗里还是灯
火辉煌,两个伙计立在一张镜面油漆大床的两边,拉开了鹅黄锦缎绣花床罩,整顿里面的两
只并排的枕头。难得让人看见的——专门摆样的一张床,原来也有铺床叠被的时候。
  南宫幌在玻璃窗外立了一会,然后继续往前走,很有点掉眼泪的意思,可是已经到家了。
  (一九四四年九月)
忘不了的画
  有些图画是我永远忘不了的,其中只有一张是名画,果庚的《永远不再》。一个夏威夷
女人裸体躺在沙发上,静静听着门外的一男一女一路说着话走过去。门外的玫瑰红的夕照里
的春天,雾一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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