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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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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了:“声如羯鼓催花发,带雨莲开第一枝。”第三首咏花木兰,太不像样,就没有兴致
再学下去了。
  中学毕业那年,母亲回国来,虽然我并没觉得我的态度有显著的改变,父亲却觉得了。
对于他,这是不能忍受的,多少年来跟着他,被养活,被教育,心却在那一边。我把事情弄
得很糟,用演说的方式向他提出留学的要求,而且吃吃艾艾,是非常坏的演说。他发脾气,
说我受了人家的挑唆。我后母当场骂了出来,说:“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
  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
  沪战发生,我的事暂且搁下了。因为我们家邻近苏州河,夜间听见炮声不能入睡,所以
到我母亲处住了两个礼拜。回来那天,我后母问我:“怎么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说一声?”
我说我向父亲说过了。她说:“噢,对父亲说了!你眼睛里哪儿还有我呢?”她刷地打了我
一个嘴巴,我本能地要还手,被两个老妈子赶过来拉住了。我后母一路锐叫着奔上楼去:“
她打我!她打我!”在这一刹那间,一切都变得非常明晰,下着百叶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饭
已经开上桌子,没有金鱼的金鱼缸,白瓷缸上细细描出橙红的鱼藻。我父亲趿着拖鞋,啪达
啪达冲下楼来,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
可!”我觉得我的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震聋了。我坐在地下,躺
在地下了,他还揪住我的头发一阵踢,终于被人拉开。我心里一直很清楚,记起我母亲的话
:“万一他打你,不要还手,不然,说出去总是你的错,”所以也没有想抵抗。他上楼去了
,我立起来走到浴室里照镜子,看我身上的伤,脸上的红指印,预备立刻报巡捕房去。走到
大门口,被看门的巡警拦住了说:
  “门锁着呢,钥匙在老爷那儿。”我试着撒泼,叫闹踢门,企图引起铁门外岗警的注意
,但是不行,撒泼不是容易的事。我回到家里来,我父亲又炸了,把一只大花瓶向我头上掷
来,稍微歪了一歪,飞了一房的碎瓷。他走了之后,何干向我哭,说:
  “你怎么会弄到这样的呢?”我这时候才觉得满腔冤屈,气涌如山地哭起来,抱着她哭
了许久。然而她心里是怪我的,因为爱惜我,她替我胆小,怕我得罪了父亲,要苦了一辈子
;恐惧使她变得冷而硬。我独自在楼下的一间空房里哭了一整天,晚上就在红木炕床上睡了

  第二天,我姑姑来说情,我后母一见她便冷笑:“是来捉鸦片的么?”不等她开口我父
亲便从烟铺上跳起来劈头打去,把姑姑也打伤了,进了医院。没有去报巡捕房,因为太丢我
们家的面子。
  我父亲扬言说要用手枪打死我。我暂时被监禁在空房里。
  我生在里面的这座房屋忽然变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现出青白的粉墙,片
面的,癫狂的。
  Beverley Nichols有一句诗关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着
月亮光,”我读到它就想到我们家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
  我也知道我父亲决不能把我弄死,不过关几年,等我放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了。数星
期内我已经老了许多年。我把手紧紧捏着阳台上的木栏杆,仿佛木头上可以榨出水来。头上
是赫赫的蓝天,那时候的天是有声音的,因为满天的飞机。
  我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
  何干怕我逃走,再三叮嘱:“千万不可以走出这扇门呀!
  出去了就回不来了。”然而我还是想了许多脱逃的计划,《三剑客》、《基度山恩仇记
》一齐到脑子里来了。记得最清楚的是《九尾龟》里章秋谷的朋友有个恋人,用被单结成了
绳子,从窗户里缒了出来。我这里没有临街的窗,惟有从花园里翻墙头出去。靠墙倒有一个
鹅棚可以踏脚,但是更深人静的时候,惊动两只鹅,叫将起来,如何是好?
  花园里养着呱呱追人啄人的大白鹅,唯一的树木是高大的白玉兰,开着极大的花,像污
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了,大白花一年开到头。从来没有那样邋遢丧气
的花。
  正在筹划出路,我生了沉重的痢疾,差一点死了。我父亲不替我请医生,也没有药。病
了半年,躺在床上看着秋冬的淡青的天,对面的门楼上挑起灰石的鹿角,底下累累两排小石
菩萨——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朝,哪一代朦胧地生在这所房子里,也朦胧地死在这里么
?死了就在园子里埋了。
  然而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也倾全力听着大门每一次的开关,巡警咕滋咖滋抽出锈涩
的门闩,然后呛啷啷一声巨响,打开了铁门。睡里梦里也听见这声音,还有通天门的一条煤
屑路,脚步下沙子的吱吱叫。即使因为我病在床上他们疏了防,能够无声地溜出去么?
  一等到我可以扶墙摸壁行走,我就预备逃。先向何干套口气打听了两个巡警换班的时间
,隆冬的晚上,伏在窗子上用望远镜看清楚了黑路上没有人,挨着墙一步一步摸到铁门边,
拔出门闩,开了门,把望远镜放在牛奶箱上,闪身出去。——当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没有风
,只是阴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但是多么可亲的世界呵!
  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远的地方和一
个黄包车夫讲起价钱来了——我真的高兴我还没忘了怎样还价。真是发了疯呀!随时可以重
新被抓进去。事过境迁,方才觉得那惊险中的滑稽。
  后来知道何干因为犯了和我同谋的嫌疑,大大的被带累。
  我后母把我一切的东西分着给了人,只当我死了。这是我那个家的结束。
  我逃到母亲家,那年夏天我弟弟也跟着来了,带了一双报纸包着的篮球鞋,说他不回去
了。我母亲解释给他听她的经济力量只能负担一个人的教养费,因此无法收留他。他哭了,
我在旁边也哭了。后来他到底回去了,带着那双篮球鞋。
  何干偷偷摸摸把我小时的一些玩具私运出来给我做纪念,内中有一把白象牙骨子淡绿鸵
鸟毛摺扇,因为年代久了,一扇便掉毛,漫天飞着,使人咳呛下泪。至今回想到我弟弟来的
那天,也还有类似的感觉。
  我补书预备考伦敦大学。在父亲家里孤独惯了,骤然想学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
女”,非常感到困难。同时看得出我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
这些牺牲。我也怀疑着。常常我一个人在公寓的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西班牙式的白墙在蓝
天上割出断然的条与块。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
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
  这时候,母亲的家不复是柔和的了。
  考进大学,但是因为战事,不能上英国去,改到香港,三年之后又因为战事,书没读完
就回上海来。公寓里的家还好好的在那里,虽然我不是那么绝对地信仰它了,也还是可珍惜
的。现在我寄住在旧梦里,在旧梦里做着新的梦。
  写到这里,背上吹的风有点冷了,走去关上玻璃门,阳台上看见毛毛的黄月亮。
  古代的夜里有更鼓,现在有卖馄饨的梆子,千年来无数人的梦的拍板:“托,托,托,
托”。——可爱又可哀的年月呵!
  (一九四四年七月)
中国人的宗教
  这篇东西本是写给外国人看的,所以非常粗浅,但是我想,有时候也应当像初级教科书
一样地头脑简单一下,把事情弄明白些。
  表面上中国人是没有宗教可言的。中国知识阶级这许多年来一直是无神论者。佛教对于
中国哲学的影响又是一个问题,可是佛教在普通人的教育上似乎留下很少的痕迹。就因为对
一切都怀疑,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它得到欢悦——因此《金
瓶梅》、《红楼梦》仔仔细细开出整桌的菜单,毫无倦意,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细节
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而主题永远悲观。一切对于人生的笼统观察都指向虚无。
  世界各国的人都有类似的感觉,中国人与众不同的地方是:这“虚空的空虚,一切都是
虚空”的感觉总像个新发现,并且就停留在这阶段。一个一个中国人看见花落水流,于是临
风洒泪,对月长吁,感到生命之短暂,但是他们就到这里为止,不往前想了。灭亡是不可避
免的,然而他们并不因此就灰心,绝望,放浪,贪嘴,荒淫——对于欧洲人,那似乎是合逻
辑的反应。像文艺复兴时代的欧洲人,一旦不相信死后的永生了,便大大地作乐而且作恶,
闹得天翻地覆。
  受过教育的中国人认为人一年年地活下去,并不走到哪里去;人类一代一代下去,也并
不走到哪里去。那么,活着有什么意义呢?不管有意义没有,反正是活着的。我们怎样处置
自己,并没多大关系,但是活得好一点是快乐的,所以为了自己的享受,还是守规矩的好。
在那之外,就小心地留下了空白——并非懵懵地骚动着神秘的可能性的白雾,而是一切思想
悬崖勒马的绝对停止,有如中国画上部严厉的空白——不可少的空白,没有它,图画便失去
了均衡。不论在艺术里还是人生里,最难得的就是知道什么时候应当歇手。中国人最引以自
傲的就是这种约束的美。
  当然,下等人在这种缺少兴趣的,稀薄的空气里是活不下去的。他们的宗教是许多不相
联系的小小迷信组合而成的——星相,狐鬼,吃素。上等人与下等人所共有的观念似乎只有
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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