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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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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给他点东西,不拘什么都行。我告诉他厨房里没有开水,又走开了。他叹口气,静了一
会,又叫起来,叫不动了,还哼哼:“姑娘啊姑娘呵
  哎,姑娘啊”
  三点钟,我的同伴正在打瞌盹,我去烧牛奶,老着脸抱着肥白的牛奶瓶穿过病房往厨下
去。多数的病人全都醒了,眼睁睁望着牛奶瓶,那在他们眼中是比卷心百合花更为美丽的。
  香港从来未曾有过这样寒冷的冬天。我用肥皂去洗那没盖子的黄铜锅,手疼得像刀割。
锅上腻着油垢,工役们用它煨汤,病人用它洗脸。我把牛奶倒进去,铜锅坐在蓝色的煤气火
焰中,像一尊铜佛坐在青莲花上,澄静,光丽。但是那拖长腔的“姑娘啊!姑娘啊!”追踪
到厨房里来了。小小的厨房只点一支白蜡烛,我看守着将沸的牛奶,心里发慌,发怒,像被
猎的兽。
  这人死的那天我们大家都欢欣鼓舞。是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将他的后事交给有经验的职
业看护,自己缩到厨房里去。我的同伴用椰子油烘了一炉小面包,味道颇像中国酒酿饼。鸡
在叫,又是一个冻白的早晨。我们这些自私的人若无其事地活下去了。
  除了工作之外我们还念日文。派来的教师是一个年轻的俄国人,黄头发剃得光光的。上
课的时候他每每用日语问女学生的年纪。她一时答不上来,他便猜:“十八岁?十九岁?
  不会过二十岁罢?你住在几楼?待会儿我可以来拜访么?”她正在盘算着如何托辞拒绝
,他便笑了起来道:“不许说英文。
  你只会用日文说:‘请进来。请坐。请用点心。’你不会说‘滚出去!’”说完了笑话
,他自己先把脸涨得通红。起初学生黑压压挤满一课堂,渐渐减少了。少得不成模样,他终
于赌气不来了,另换了先生。
  这俄国先生看见我画的图,独独赏识其中的一张,是炎樱单穿着一件衬裙的肖像。他愿
意出港币五元购买,看见我们面有难色,连忙解释:“五元,不连画框。”
  由于战争期间特殊空气的感应,我画了许多图,由炎樱着色。自己看了自己的作品欢喜
赞叹,似乎太不像话,但是我确实知道那些画是好的,完全不像我画的,以后我再也休想画
出那样的图来。就可惜看了略略使人发糊涂。即使以一生的精力为那些杂乱重叠的人头写注
解式的传记,也是值得的。譬如说,那暴躁的二房东太太,斗鸡眼突出像两只自来水龙头;
那少奶奶,整个的头与颈便是理发店的电气吹风管;像狮子又像狗的,蹲踞着的有传染病的
妓女,衣裳底下露出红丝袜的尽头与吊袜带。
  有一幅,我特别喜欢炎樱用的颜色,全是不同的蓝与绿,使人联想到“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那两句诗。
  一面在画,一面我就知道不久我会失去那点能力。从这里我得到了教训——老教训:想
做什么,立刻去做,都许来不及了。“人”是最拿不准的东西。
  有个安南青年,在同学群中是个有点小小名气的画家。他抱怨说战后他笔下的线条不那
么有力了,因为自己动手做菜,累坏了臂膀。因之我们每天看见他炸茄子(他只会做一样炸
茄子),总觉得凄惨万分。
  战争开始的时候,港大的学生大都乐得欢蹦乱跳,因为十二月八日正是大考的第一天,
平白地免考是千载难逢的盛事。那一冬天,我们总算吃够了苦,比较知道轻重了。可是“轻
重”这两个字,也难讲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人类的文
明努力要想跳出单纯的兽性生活的圈子,几千年来的努力竟是枉费精神么?事实是如此。香
港的外埠学生困在那里没事做,成天就只买菜,烧菜,调情——不是普通的学生式的调情,
温和而带一点感伤气息的。在战后的宿舍里,男学生躺在女朋友的床上玩纸牌一直到夜深。
第二天一早,她还没起床,他又来了,坐在床沿上。
  隔壁便听见她娇滴滴叫喊:“不行!不吗!不,我不!”一直到她穿衣下床为止。这一
类的现象给人不同的反应作用——会使人悚然回到孔子跟前去,也说不定。到底相当的束缚
是少不得的。原始人天真虽天真,究竟不是一个充分的“人”。
  医院院长想到“战争小孩”(战争期间的私生子)的可能性,极其担忧。有一天,他瞥
见一个女学生偷偷摸摸抱着一个长形的包裹溜出宿舍,他以为他的噩梦终于实现了。后来才
知道她将做工得到的米运出去变钱,因为路上流氓多,恐怕中途被劫,所以将一袋米改扮了
婴儿。
  论理,这儿聚集了八十多个死里逃生的年青人,因为死里逃生,更是充满了生气;有的
吃,有的住,没有外界的娱乐使他们分心;没有教授(其实一般的教授们,没有也罢),可
是有许多书,诸子百家,诗经,圣经,莎士比亚——正是大学教育的最理想的环境。然而我
们的同学只拿它当做一个沉闷的过渡时期——过去是战争的苦恼,未来是坐在母亲膝上哭诉
战争的苦恼,把憋了许久的眼泪出清一下。眼前呢,只能够无聊地在污秽的玻璃窗上涂满了
“家,甜蜜的家”的字样。为了无聊而结婚,虽然无聊,比这种态度还要积极一点。
  缺乏工作与消遣的人们不得不提早结婚,但看香港报上挨挨挤挤的结婚广告便知道了。
学生中结婚的人也有。一般的学生对于人们的真性情素鲜有认识,一旦有机会刮去一点浮皮
,看见底下的畏缩,怕痒,可怜又可笑的男人或女人,多半就会爱上他们最初的发现。当然
,恋爱与结婚是于他们有益无损,可是自动地限制自己的活动范围,到底是青年的悲剧。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
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
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
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
  (一九四四年二月)
谈 女 人
  西方人称阴险刻薄的女人为“猫”。新近看到一本专门骂女人的英文小册子叫《猫》,
内容并非是完全未经人道的,但是与女人有关的隽语散见各处,搜集起来颇不容易,不像这
里集其大成。摘译一部份,读者看过之后想必总有几句话说,有的嗔,有的笑,有的觉得痛
快,也有自命为公允的男子作“平心之论”,或是说“过激了一点”,或是说“对是对的,
只适用于少数的女人,不过无论如何,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等等。总之,我从来没见过在
这题目上无话可说的人。我自己当然也不外此例。我们先看了原文再讨论罢。
  《猫》的作者无名氏在序文里预先郑重声明:“这里的话,并非说的是你,亲爱的读者
——假使你是个男子,也并非说的是你的妻子,姊妹,女儿,祖母或岳母。”
  他再三辩白他写这本书的目的并不是吃了女人的亏藉以出气,但是他后来又承认是有点
出气的作用,因为:“一个刚和太太吵过嘴的男子,上床之前读这本书,可以得到安慰。”
  他道:“女人物质方面的构造实在太合理化了,精神方面未免稍差,那也是意想中的事
,不能苛求。”
  一个男子真正动了感情的时候,他的爱较女人的爱伟大得多,可是从另一方面观看,女
人恨起一个人来,倒比男人持久得多。
  女人与狗唯一的分别就是:狗不像女人一般地被宠坏了,它们不戴珠宝,而且——谢天
谢地!——它们不会说话!
  算到头来,每一个男子的钱总是花在某一个女人身上。
  男人可以跟最下等的酒吧间女侍调情而不失身份——上流女人向邮差遥遥掷一个飞吻都
不行!我们由此推断:男人不比女人。弯腰弯得再低些也不打紧,因为他不难重新直起腰来

  一般的说来,女性的生活不像男性的生活那么需要多种的兴奋剂,所以如果一个男子公
余之暇,做点越轨的事来调剂他的疲乏,烦恼,未完成的壮志,他应当被原恕。
  对于大多数的女人,“爱”的意思就是“被爱”。
  男子喜欢爱女人,但是有时候他也喜欢她爱他。
  如果你答应帮一个女人的忙,随便什么事她都肯替你做;但是如果你已经帮了她一个忙
了,她就不忙着帮你的忙了。所以你应当时时刻刻答应帮不同的女人的忙,那么你多少能够
得到一点酬报,一点好处——因为女人的报恩只有一种:预先的报恩。
  由男子看来,也许这女人的衣服是美妙悦目的——但是由另一个女人看来,它不过是“
一先令三便士一码”的货色,所以就谈不上美。
  时间即是金钱,所以女人多花时间在镜子前面,就得多花钱在时装店里。
  如果你不调戏女人,她说你不是一个男人;如果你调戏她,她说你不是一个上等人。
  男子夸耀他的胜利——女子夸耀她的退避。可是敌方之所以进攻,往往全是她自己招惹
出来的。
  女人不喜欢善良的男子,可是她们拿自己当做神速的感化院,一嫁了人之后,就以为丈
夫立刻会变成圣人。
  唯独男子有开口求婚的权利——只要这制度一天存在,婚姻就一天不能够成为公平交易
;女人动不动便抬出来说当初她“允许了他的要求”,因而在争吵中占优势。为了这缘故,
女人坚持应由男子求婚。
  多数的女人非得“做下不对的事”,方才快乐。婚姻仿佛不够“不对”的。
  女人往往忘记这一点:她们全部的教育无非是教她们意志坚强,抵抗外界的诱惑——但
是她们耗费毕生的精力去挑拨外界的诱惑。
  现代婚姻是一种保险,由女人发明的。
  若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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