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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众人皆默,再出声时,口风都机灵地变了,一群人说说闹闹,朝单潺潺这边走来,单潺潺抱胸靠着廊柱不动,任那些人越过自己向前走去——四个人,俱身着九嶷外门男弟子的浅蓝对襟常服,为首的那个,长发用一根黑白两色的发带束起。
能把珍贵的两极花当发带糟蹋的,放眼整个九嶷,也只有那个出名的浪荡败家子了。这根发带让单潺潺终于记起了那人的身份:季家的继承人,季川。
含着九品神器出生的大少爷和他那群跟班一起,越过单潺潺。
众星拱月的境地里,季川却忽然回过头来,视线不偏不倚,与单潺潺相撞。
目光的厮杀不过几瞬,季川若无其事地转开。
单潺潺一动不动,瞳仁幽深。
夕阳将大地染成熏红,东方暮色渐浓,一日将尽。
接下来一个月,宫小蝉再未出现,直至拭剑大会当天,她终于出现在大会现场,靠着诡谲的身法和剑招一路打进前十。
这天,宫小蝉对战单潺潺。
“把四象仪摆上。”暇空的目光在宫小蝉身上慢慢游过,“这场该进行特殊比试了罢?”
宫小蝉一愣,想起外门弟子间流传的一个说法来:进入前十争夺战之后,比试就不是单纯的斗剑,而变得更有挑战性……但这种比试方式风险太大,曾有外门弟子在比试中伤重几致瘫痪,数年前便被默认取消了。
高台上,淮道已经和暇空低声争论起来,最终在淮道难看的脸色中,暇空一挥手,令弟子将四象仪推上来。
四象仪的主体是一个半透明的圆球形器皿,外壁悬空环绕一圈金环,内里装着数十枚小金球。暇空从中取出一枚,打开球体,取出其中的纸条一望,挑眉。
“取蜃镜。”她下令。
宫小蝉摸不准那是什么,抬头望向台上的南珂,恰好他也望着这边,两人视线相交,宫小蝉冲他递了个求解惑的眼神。
南珂的眼神是这么说的——好好去,为师相信你这些天的努力。
宫小蝉:“……”
这时被称为“蜃镜”的物件已呈了上来。看上去,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黄铜梳镜而已。
暇空自水晶托盘中执起蜃镜,转向比试场中的二人:“时限是一个时辰。你二人谁能先从对方身上取得一样事物,并带着它从镜内出来,谁就获胜。”
“不得伤及对方性命。”淮道在看台上补了句。
蓝光自蜃镜中透出,水波似的漾开,忽然化作白烟,将宫小蝉与单潺潺团团笼住。
宫小蝉只觉得自己身体骤然一轻,再定睛看时,自己已身处一片熟悉至极的花坞。
一簇簇凤凰花,很多石榴树,四下里浮动着幽幽的苦香,那是夏季的石榴叶独有的味道。
两株香藤交缠着,攀在绿檀木架上,将小小院落遮得凉凉的,碧叶,棕梗,数不尽的蓝花儿,都被夏风浸得透彻。
宫小蝉就站在花藤下,脸色发白,心底发凉。
丹岐峯,竹桐小屋。
这是她回不去的地方,这是她的家。
像,真像,连桌上摆的都是她最爱吃的菜,香气勾动回忆,针一样扎进心里。
这就是“蜃镜”的威力吗?虚无的幻境……竟也这般令人流连不舍。
半晌,她才止住抚摸桌面的手,转身朝花坞外奔去。
心在奔跑中逐渐平静,渐渐地,她觉出了不对。景色越来越陌生,到后面甚至已经与她的记忆截然不同。难道幻境也有仿照失败的时候?
脚下越过一株苍天古木,一座黑瓦金墙的巍峨高楼撞入视野,宫小蝉微怔,脚步不觉缓了,脑后却陡然响起锐物破空之声!
宫小蝉一惊,身体向左一让,暗器擦着发梢掠过,余光里望见那是一枚铁莲子,边缘锋利。
抽剑在手,回身戒备一望,却呆住了。
“你……”她说不下去了,脸色古怪。
单潺潺离她只有三丈,手里的武器呈月轮状,似金似银,光芒逼人,隔着那么远,宫小蝉都能感受到它刺骨的煞气,但这凶器却在单潺潺手中乖得像一个孩子。
那月轮确实吓人,但光凭这个尚不足以令宫小蝉骇然失色,真正令她哑口无言的……是单潺潺本身。
“可惜。”单潺潺说。
“可惜什么?”宫小蝉下意识接道。
“若你刚才乖乖让我削去一缕发丝,我也懒得难为你,现在嘛……”单潺潺哼笑,手中月轮恐吓似的腾起,悬在半空。
宫小蝉似听非听,盯着眼前的人。
脸还是那张脸,然而平坦的胸脯……凭空抽高了两公分的个头……还有仔细看能看出比以往深邃了些的五官……
“单潺潺……”宫小蝉舔舔嘴唇,觉得自己撞破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你毕生心愿,竟然是做个男儿身吗……”
月轮一个颤抖险些坠地,单潺潺脸黑得像隆冬的夜:“老子本来就是男的。”他目光像要吃人,头顶的月轮配合地嘶嘶响,“再用那种眼神看我,本座就让你知道搜魂手的厉害!”
宫小蝉:“……你是男的?”
“哼。”
“你本来就是男的?不是幻境在作怪?你男扮女装?”
单潺潺不出声,仿佛不屑于回答。
宫小蝉默然,突然笑了:“怪不得那天在湖里,你看我看到流鼻血……”
月轮忽然又颤了一下,单潺潺莹白的耳廓慢慢透出粉红,眼睛盯着宫小蝉身后的乔木,仿佛上面突然开出无数灵花。
宫小蝉对他举起了剑。“你不是要拿我的头发?”她笑得很美,很阴森,很渗人,“来啊。”
☆、给你招个师妹可好?
台上那么多人,谁也没料到单潺潺和宫小蝉进入蜃镜后,镜面忽然就暗了。
仿佛镜子照进了下着暴雨的黑夜里,又像是因为照到什么不该照到的东西而选择沉默,镜面只有一片漆黑。
淮道面沉如水。
“怎么回事?”他问,却无人应答。
暇空还是没骨头似的靠着座椅,眼睛却紧盯镜面。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低声道:“蜃镜乃是中古时流传下来的七品宝器,照见三界众生内心幻象,如今骤然出现这种状况,镜中人怕是不妙……”
唐京性子最忠厚,已忍不住上前道:“师父,幻境中凶险多端,如今我们看不到里面的景象,是否应将他二人从镜中召出?”
淮道眉心拧成一个“川”字,沉声道:“尚不知镜中情况如何,随意召唤,只怕有害无益。”
南珂直起身,注视悬于空中的青铜宝镜,若有所思。
蜃镜开启,镜像倒映十方诸生,眼下却变作这般模样,若非镜子自身出了差错,便只能从那两人身上寻缘由了。
宫小蝉的根底他已亲自查过,那么,有问题的是单潺潺?论起来,单潺潺是南方崔嵬山单家的嫡系,按家族传统本该拜入昆仑,她本人却坚持要来九嶷拜师学艺。
在旁人眼中,单潺潺这么做倒也可以理解——当年单潺潺还是一个豆蔻少女,与母亲在省亲的途中遇上了魔道恶徒,若非南珂相救,母女二人早已双双命丧黄泉。
救命之恩,加上南珂又是那样一副举世罕有的好皮相……于是有人就笑道,单潺潺死活要来九嶷,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切都是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
仙道中人的伦理观不似人世那般严苛,换句话说,倘若单潺潺拜在暇空门下,今日她需尊南珂一声“师伯”,明日或许她便可以亲昵地唤他“珂郎”了……
正因如此,自打三百年前南珂入了九嶷,前来九嶷拜师的女子便一届多似一届,最终造成了九嶷如今阴盛阳衰,天上落下陨石群,砸晕十个弟子七个都是女修的盛况。
日头一刻猛似一刻,暇空向来散漫的美人脸终于也露出些许烦躁。
她很清楚,蜃镜没有任何损伤,但镜中长久照不出影像,也确是事实。莫非那个宫小蝉这般厉害,身上带了什么法宝,竟将蜃镜克制得死死的,过了这般久都无法映出幻境么?
暇空的直觉向来奇准,这直觉曾救了她的命。她第一眼见到宫小蝉,暇空的直觉就在低语:这个女弟子,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般简单。
唐京的调查报告,她也看过,但那又能代表什么?若宫小蝉真的与公仪厌有关联,任何不利的过往,公仪厌自然都已替她抹得干干净净。
清华殿前,铜鼎中的计时香已燃了二分之一。
起初的窃窃私语已经消失,只余一片紧张的沉默。唐京终于立不住,轻声提醒:“师父……已过去三刻钟了。”
淮道面色凝重,拂衣而起,便要走向蜃镜,始终一言未发的南珂突然道:“且慢。”他右手轻抬,掐了一个不动天尊金刚结界。
“掩耳。”他说。诸人正在不解,暇空与淮道面色忽变,与此同时南珂抬手将结界掷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蜃镜,几乎同时蜃镜晃了晃,冒出一缕白烟,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破声——
“轰!”
一干弟子反应快的,捂耳躲过一劫;动作慢的,就被震得眼冒金星。
烟雾与巨响都散去,弟子们都傻了眼。
蜃镜碎了,碎成了千百粒。若不是南珂的结界抛得快,这里碎的就不止是镜子了。
单潺潺站在九重玉台上,足下是碎星般的铜屑,怀里拥着的是宫小蝉。她双眼紧闭,唇色惨白,天青色衣袖垂落身侧,上面染着朵朵艳红。
血沿着她的指尖滑下,滴落光洁无尘的玉台。
单潺潺脸上还残留着震惊,他眼里带着迷惑,慢慢抬眼望向四周——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
他嘴唇动了动:“她……”
扑面而来的风将他未尽的话堵了回去。南珂落在他身前,带来一股冷意。
“你伤的?”南珂问。
元婴期的修为,只是放出了一小部分,单潺潺已感到犹如被看不见的泰山当头压下。
他咬紧了牙,道:“不是我,幻境突然塌了,我们……她没来得及逃。”
南珂不语,自她怀中抱出宫小蝉。